無錯小說網 > 蟬動 > 第七百七十七節決勝(3)
  1937年8月6日。

  9:30分。

  陽光開始變得炙熱,一輛雪福來轎車停在了成記綢緞呢絨洋貨莊的門口,司機恭敬地打開后排的車門,一雙烏黑發亮的皮鞋從車里落向地面。

  一個戴著墨鏡、身穿背帶西褲的年輕男人緩緩走下車,望著亂糟糟的街道和幾個乞丐,當即露出了不滿之色,抽出一塊真絲手帕擋住了口鼻。

  此人穿戴的物品,無一不是滬上、金陵的最新款式,正在給乞丐剩飯的成記伙計知道來了大客戶,忙不迭走了過去,彎下腰給來人問了聲好。

  可惜對方理都沒理便走向了店內,倒是一旁的隨身小廝掏出一張前兩年剛剛發行,今年初才徹底流通的一角法幣紙幣扔給小伙計,頗為大方。

  如今一百法幣在某些地方可以買上兩頭黃牛,一角錢足夠一個普通家庭一日之用,此等手筆側面證明了來人的不凡,成記上下立刻忙碌起來。

  有人趕緊拿起抹布擦了擦干凈得不能再干凈的桌子板凳,有人手腳麻利地倒上明前的龍井,還有人急匆匆跑去店鋪的后方,準備去通知老板。

  一片兵荒馬亂中,年輕男人走到椅子旁坐下,毫不客氣的端起茶杯嘗了一口,又噗的一聲將茶水全吐了出去,手上的杯子重重砸到了桌面上。

  “少爺,您稍等。”

  小廝趕緊躬身說道,說完由隨身小包里掏出一個銀制茶葉罐交給伙計示意重新沖泡,并傲氣的表示自家少爺從小到大只喝家中茶山長的綠茶。

  年輕人自然就是左重,小廝由銅鎖扮演,兩人進來后沒多說一句話,光靠喝茶這一件事便將在場的人震得不輕,紛紛猜測來的是哪家的公子。

  就在眾人逐漸不安時,一個中年人輕輕掀開門簾,從側面觀察了會客區的年輕人一會,微笑著大步來到對方的面前,拱拱手做起了自我介紹。

  “請問這位先生尊姓大名,本人章安世,是這家店的老板,不知道您來想買些什么,澳洲的羊絨布、蘇南的絲綢、非洲的棉布,本店應有盡有。”

  說話間,他仔細打量起來人的服飾和長相,確定自己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對方,同時以多年的經商經驗來看,對方也絕對不是滬上來的拆白黨。

  因為年輕人身上穿的衣服,是由寧波紅幫裁縫高手親自量體裁衣縫制而成,這種私人訂制一個人一個模板,借來和租來的肯定不會這么合身。

  光這一件就夠普通人不吃不喝賺上一年,拆白黨沒有這個經濟實力,況且門外那輛掛著黨部牌照的美國轎車,更不是騙子可以搞到手的東西。

  章安世……

  另一邊,左重聽到成記老板的話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來之前當然了解過相關資料,知道這是對方檔案上的名字,可這讓他想到了另一個人。

  那就是張安仁,這個曾用生命保守秘密和電臺來源的拍檔,他目光掃過章安世的面孔,發覺兩人的樣貌竟然出奇的相似,這會是一個巧合嗎。

  安仁和安世,

  張和章,

  怕是沒有這么巧的事。

  這時,章安世接過伙計新泡的茶水,親自送到了左重的面前,左重懶洋洋的接過,卻注意到對方的指甲有些灰暗又凹凸不平,手上青筋直冒。

  不僅如此,他還發現此人面頰兩側的肌肉凹陷的厲害,手腕處的皮膚很是松弛,頭發干細暗黃,面色蒼白得不太正常,整個人顯得異常消瘦。

  他的心中微微一嘆,隨即露出了一絲和煦的笑容,現在他確信張安仁、章安世即使沒有血緣上的關系,但是一定有著同樣堅定與執著的信仰。

  此人的身體特征表明其長期處于營養不良狀態,問題是一家這么大規模的店老板會吃不起飯嗎,這當然不可能,再吝嗇的人也做不出這種事。

  更重要的是對方不小氣,自己進店時喝的那杯龍井,換成法幣能買好幾斤肉,那么為什么一個人的內外表現會如此極端,對方為什么這么做。

  這件事放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會顯得古怪,唯獨放在地下黨員的身上非常正常,因為租用、裝飾、布置店鋪,買好茶葉是為了偽裝和完成任務。

  這部分錢不能省,否則會讓來來往往的客人看出問題,吃飯則是私人支出,能省一點是一點,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接受過醫學培訓,不怕暴露。

  局本部通報過類似的事,特工總部在滬上抓了一個地下黨,對方是一家小型銀行的大股東,一處的人還以為發了財,興奮的跑去了對方家中。

  結果富麗堂皇的別墅內除了租來的實木家具別無長物,寬敞的更衣間只有幾件用來充當門面的二手高檔服裝,這幫活土匪一毛錢都沒有找到。

  此外,廚房餐桌上看著無比奢侈的十幾盤山珍海味早已變質,全靠化學制劑保持外形,櫥柜里一大堆比石頭還硬的饅頭才是對方每天的食物。

  (非杜撰,有原型)

  據說徐恩增知道此事之后沉默了許久,當即下令不用刑訊直接槍決,倒不是他發善心,而是明白這種人絕對不會開口招供,沒必要浪費時間。

  綜合目前的情況和分析,左重大致可以確定陳實是地下黨的潛伏人員,章安世是對方的聯絡人,不過想徹底確定,還需要看看一個人的反應。

  想到這,他敷衍的回道:“我姓什么你就不用管了,聽說你這里有東北的俏貨,不曉得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就請章老板將東西拿出來看看吧。”

  所謂俏貨,指的是白山黑水出產的皮貨,由于偽滿嚴禁這類貨物運往國府統治區域,金陵市面能買到的都是走私品,為了掩人耳目便這么說。

  “俏貨?”

  章安世聞言皺起眉頭,一臉歉意地搖了搖頭:“恐怕我這里沒有先生需要的東西,政府前段時間抓了不少人,加上北方的戰事,皮貨已經斷貨。

  不如您看看羊絨,穿在身上一樣暖和,價格方面也便宜。或者您留個名片,等過段時間東北那邊有了消息,小店電話通知您,您看這樣可好?”

  “也好,老板果然會做生意。”

  左重起身大笑著說了一句,又朝著伺立一旁的銅鎖點點頭,銅鎖抬起雙手將一張精美的名片遞了過去,隨后兩人走出店外坐上汽車揚長而去。

  望著逐漸遠去的汽車,章安世低頭看向名片,只見名片上寫著外交部沈公子六個大字,頓時大吃一驚,心想原來是他,怪不得行事這般高調。

  坊間多有傳聞,這位沈公子背景深厚、神通廣大,幾年前牽扯到了一樁日諜案子都能全身而退,甚至接手了日諜留下的一部分產業和不動產。

  如果能和此人打好關系,整個金陵甚至整個民國都能橫著走,這種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今天竟然主動送上了門,章安世一時間驚疑不定。

  就在他無比糾結的時候,左重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直到車子徹底離開中山~路,這才睜眼問了開車的沈東新兩個問題。

  “東新,昨天晚上目標有沒有什么異常舉動?”

  “沒有,跟前兩天一樣,就是跟人打球,很正常。”

  “那一處呢,還有沒有在第一公園附近出沒?”

  “我剛想跟您匯報,據說徐恩增昨晚大發雷霆,抓了好幾個負責行動的特務,今天一早更是對所有人員進行甄別,您說特工總部是不是出事了?”

  沈東新轉過頭回道,表情顯得很疑惑,他實在沒有搞懂徐恩增這番操作是什么意思,莫非對方之中又出了叛徒,或者某項重要任務又失敗了?

  還有,副處長為什么要偽裝偵查一個綢緞店,對方跟陳實沒有任何接觸,唯一的交集就是離檢譯所宿舍區很近,不過沈東新并沒有開口詢問。

  有時候知道的太多,

  不是一件好事。

  后排的左重聽完心中一松,肯定是到嘴的魚跑了,老徐氣急敗壞之下想讓下屬背鍋,找替死鬼,這也算是特工總部的企業文化和光榮傳統。

  他剛剛之所以沒有百分百確定陳實是自己人,就是想看一看徐恩增的反應,原因非常簡單,對方發怒說明自己發給老K的預警信息發揮了作用。

  再結合昨晚成記綢緞莊門口突然更換的幌子,摁動自行車鈴的目標,以及背景可疑的章安世,一個清楚、連貫的情報傳遞過程就此形成閉環。

  這個過程分為三步,一是他的預警被老K上報,二是上級轉交給了在金陵的那位諜王,三是對方通過章安世給在第一公園執行任務的陳實提醒。

  強忍住心中的喜悅,左重冷哼一聲不屑道:“不用管一處了,誰知道姓徐的在發什么瘋,只要他們不影響我們辦案就好,讓人24小時盯住成記。

  我懷疑那個老板有問題,具體的原因你不要多問,總之等到時機成熟立刻抓捕陳實和此人,行動的時候要注意安全,如果對方反抗格殺勿論。”

  他殺氣騰騰的下達了命令,下一秒看著手表暗暗估算,按照計劃古琦派出的人這會應該在英國公使館里面見白龍度,希望行動可以一切順利。

  雖然有點小風險,但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只能苦一苦這位民國人民的老朋友了,況且只要對方夠聰明就不會有性命之憂。

  萬一死了只能說白龍度的運氣不好,怪不得自己,畢竟他左重可是一個善良的人,最見不得生離死別,又怎么會讓人送死呢。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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