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蟬動 > 第八百六十三節豈曰無衣
  1938年3月下旬的某一天。

  北坪正陽門火車站的站臺上,大月浩史看著對面的岡田武男,表情顯得有些復雜,猶豫了片刻最終半鞠了一躬。

  “岡田君,多虧你的幫助,我們才能搗毀特務處在北坪的情報站,祝你一路順風,將來有機會我一定好好報答你的。”

  聽著對方咬牙切齒的“感謝”,左重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對方:“大月君不必如此,你和我是好朋友嘛,你能夠得到寺內壽一司令官的贊賞,我也很替你開心。

  好了,用中國話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時間差不多,我該登車了,等到華中派遣軍和華北方面軍成功會合,請一定去滬上見我,讓我一盡地主之誼,那么,再會。”

  說完,他一甩短披風,瀟灑的跳上了車廂,站在窗前透過玻璃對著外面不斷揮手,似笑非笑的盯著面色鐵青的大月。

  這時幾聲汽笛響起,火車開始緩緩移動,大月浩史望著這個可怕的對手,突然有種想將對方身份大聲喊出來的沖動。

  可想想國內發來的褒獎電文,再想想司令部高層的晉升暗示,他遲疑了,這一遲疑火車便開出去了上百米。

  “大佐閣下,這是岡田中佐臨走前留下的離別信,讓我在他出發后交給您。”

  旁邊一個小特務此時也湊死了熱鬧,拿出一份信,雙手遞給了進退維谷的大月浩史。

  “納尼?”

  大月驚呼一聲,沒想到對方留了這一手,連忙搶過信封打開,從里面拿出信紙看了起來。

  “近日與兄討論寺內司令官,多有所得,為能長久聆聽兄之教誨,弟擅自錄音,望請見諒。”

  八嘎呀路,什么聆聽教誨,分明是在要挾自己,前幾天談到寺內壽一的時候,他可沒少問候對方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

  這要是讓寺內壽一知道,別說他“抓到”三具中國特務的尸體,就算他抓到那位光頭領~袖,對方也會直接弄死自己。

  被擺了一道的大月在氣得發抖的同時,也打消了同歸于盡的想法,只能眼睜睜看著載著左重的火車慢慢消失在地坪線。

  同行之人發現大佐先生熱淚盈眶的望著遠方,心中不禁為兩位長官之間的深厚友情而感動,頓覺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

  “嗚嗚嗚~~”

  火車頭冒出白色煙柱,奔馳在遼闊的華北坪原上,一等車廂內左重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本介紹日本各地風俗的書籍看得入神。

  過了許久,當列車駛出北坪地界時,有人敲了敲車廂門,接著一個身穿偽軍軍官服裝的人不請自入,閃身鉆了進來順手帶上了房門。

  左重輕輕合上書本,抬頭對來人笑著說了一句:“辛苦了,春陽,你跟何逸君配合的很好,日本人一直覺得他們是在追捕賈氏兄弟。

  身上的傷口沒事吧,以后不要這樣冒險,這種情況留下活動軌跡就好,沒必要故意讓人打傷,子彈無眼,萬一失手,那就麻煩了。”

  “沒關系,輕傷而已,我住在隔壁包房,何小姐在二等車廂,一會就會過來匯合。”鄔春陽小聲匯報了情況。

  說曹操曹操到,他的話音未落,一身和服打扮的何逸君走進包廂,三人自從轎子胡同撤離后再次聚齊。

  “副處長,這節車廂我已經檢查過,沒有監~聽設備和可疑人員,列車員在火車到達津門站之前也不會出現,可以放心說話。”

  鄔春陽站在門邊,探~頭往外看了看,確定沒人后回頭說道,他行事一向謹慎,雖然出現問題的可能性很小,但依然警惕。

  左重微微點頭,目光移向正在給自己倒水的何逸君:“這次也辛苦你了,那三個漢奸處理的很漂亮,日本人沒有看出任何問題。”

  何逸君輕輕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站到了一旁,比起深入虎穴的副處長,她所做的事情很簡單,特務處任何一個人都能做到。

  鄔春陽的眼中滿是崇敬,說實話,在剛聽到這個計劃的時候,他是有點懷疑的,甚至覺得副處長有些過于樂觀了。

  跟貪財的長谷良介和稚嫩的林傅一郎不同,大月浩史算是個意志堅定的日本軍人,根據調查,此人對錢財看得很輕。

  并且長期在參謀部門工作,為人謹慎,稱得上老奸巨猾,又是大佐軍銜,這種級別的軍官很難被策反,更難被要挾。

  沒想到副處長真的一點點敲碎了對方的心理防線,成功的讓大月配合他們,命人重新制定了日軍下一步的作戰計劃。

  一個情報機關主導了敵國的軍事行動,這是世界情報史上的一個奇跡,可惜的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件事或許很多年后才會解密。

  只是,這一切都要歸功于那位自愿被捕,跟日本人同歸于盡的同僚,不然沒有好處可拿,大月怕是不會這么容易就范。

  想到這,鄔春陽情緒低落的問了個問題:“副處長,那位巾幗英雄是什么人,哪個培訓班畢業的,為何以前沒有聽說過。

  還有,利用一條人命取信日本人,損失未免太大了,通過其它方法,一樣可以把地址交到大月浩史手上,不需要……”

  他壯著膽子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拋開個人感受不談,派一個經過嚴格訓練的情報人員做死士,并不是件劃算的買賣。

  聽完他的話,左重沒有生氣,起身站到窗前眺望遠方,沉默許久后轉身看向鄔春陽和何逸君,說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她不是職業情報人員。”

  “什么?”

  鄔春陽有點不敢置信,不是職業情報人員,怎么能撐過日本人的嚴刑拷打不松口,又怎么能毫不猶豫的觸發危險品。

  “訓練,確實可以讓一個人學會如何應對痛苦,但不是絕對,這世上啊,最有力量也最難讓人忘記的,是仇恨,是刻骨銘心的仇恨。”

  左重再次轉過頭,靜靜的望著一閃而過的原野說道:“她是北坪站的內勤,日語翻譯,保市人,三個月前全家都被日本人殺了。

  一共21口人,包括她父親、母親、丈夫,兩個孩子在內的親屬全部遇難,家中財物被掠奪一空,尸扔被鬼子扔到了荒郊野外。

  春陽,你問我為什么要犧牲一條性命,行動前我指示北坪站征集志愿者,準備讓被俘者在合適時機向日本人假投降,供出藏有尸體的地址。

  她第一個報名,并主動要求成為死間,用她的話說,只要能多死一些日本人,她愿意為此付出生命,因為除了仇恨,她一無所有。”

  談及此事,左重的語氣變得低沉:“我不能剝奪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復仇的權力,經過慎重考慮,我命令北坪站同意她的請求。”

  何逸君聽完感同身受,自從父母被日本人殺害,她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報仇,如果當時有機會跟日本人同歸于盡,她不會有一絲猶豫。

  鄔春陽也明白了,對方早就心懷死志,就算沒有這次任務,同樣會找其它機會用自己的生命去復仇,想清楚這點,他提了一個建議。

  “副處長,她叫什么名字,處里應當為其建立衣冠冢,我們必須讓后來人知道,曾經有這么一群壯士為國家和民~族獻出了生命。”

  “衣冠冢……是啊……”

  左重目視前方,嘴巴微動低聲念叨了兩句,自成立之后,特務處每年都有不少情報人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犧牲。

  但出于保密的緣故,處里無法公開紀念,有關于他們的一切只能保存在戒備森嚴的檔案室之中,慢慢被灰塵掩蓋。

  甚至連他們的親人想要祭拜都找不到地方,時間短還好,十年二十年后,又有多少人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跟事跡呢。

  英雄是不該被遺忘的,他突然想到后世美國中~情局大廳那面掛滿了星星的紀念墻,心中一動,背著手悠悠回道。

  “你們就叫她大姐吧,案件沒有解密之前,她的名字是最高機密,任何人不得打探,你也不例外,這是紀律,不能違反。

  不過你的建議很好,我會讓老古在山城新總部建一面紀念墻,每一個為國捐軀的同志,都會有一顆獨屬于他們的星星。

  將來有新人加入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參觀紀念墻,我們要讓這些新人知道到了緊要關頭應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也讓忠烈的家眷有個寄托哀思的地方,每年清明七月十五,紀念墻開~放給他們祭拜,特務處除了講規矩,更要講人情。”

  他淡淡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只愿那些流浪在外的英靈能夠在指引下回家,不會成為孤魂野鬼,死后依然承受別離之苦。

  恰好此時狂風將白色的窗簾吹起,窗外夕陽西下,紅彤彤的落日墜~落天際,昏暗的暮色中群星閃爍,其中有一顆分外明亮。

  左重站直身子,朝著星星的方向抬起手認認真真地行了一個軍禮,鄔春陽和何逸君同樣舉起手臂,為天堂的戰友送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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