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赤心巡天 > 第二十八章 我的路
  對于業務熟練的仵作來說。

  解剖尸體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與切豬肉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

  可如果這具尸體是自己至親之人……

  難免刀顫手抖。

  孰能無情?

  對于姜望的問題。

  林有邪只是沉默了一會,便把木箱蓋上,收回儲物匣中。

  “忘了喝了。”她很平靜地說道。

  鄭商鳴并不知道林有邪有驚懼癥,也就無從理解這番對話的情緒。

  他只是問道:“林副使,已經驗完了嗎?”

  “嗯,好了。”林有邪道。

  “有什么線索嗎?”鄭商鳴問。

  “你真想知道?”林有邪問。

  “當然。”鄭商鳴道:“怎么,不方便說嗎?”

  “死者身上有七處傷口,能稱得上致命傷的只有一處。即頭蓋骨的洞穿傷,應該是指風所致,食指。

  而剩下六處傷口,明顯都是死后才造成,傷口很不規整,應該是海門島附近一種名‘蟲犀’的食腐魚造成。

  我認為他真正的死因應該是神魂崩潰,人死之后金軀玉髓才瓦解,頭蓋骨那一下,只是后來補的,用于混淆視聽。

  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殺他的人不是外海的人,海門島也不是他的第一死亡現場……”

  林有邪一口氣說到這里,看向鄭商鳴:“我說了這么多,北衙會去調查大澤田氏嗎?”

  鄭商鳴愣了一下,勉強道:“這個,要看上面的意思。”

  林有邪什么也沒有再說,只是轉身往外走。

  姜望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樣沉默著走出了北衙。

  之前迎棺的那些人都已經散去,好像籠罩整個北衙的哀傷,只發生在看到烏列尸體的那一刻。

  “你為什么跟著我?”林有邪忽然問。

  “人在不理智的情況下,容易做出愚蠢的選擇。”姜望說道:“好歹共事一場,我不希望你以蠢貨的名義去死。”

  “一切都結束了。”林有邪道。

  一代名捕烏列都死了,霸角島顧幸那邊的線索,只會藏得更深。

  就算之前還有,現在也肯定抹去了。

  在沒有確定性證據的情況下,無論怎么懷疑、怎么分析,無論那些分析有多么合情合理……都是徒勞。

  最殘酷的事情莫過于此。

  雷貴妃遇刺案,至今已經十七年。

  烏列和林有邪,也追索了十七年。在這十七年里,收獲當然有一些,但怎么也無法靠近核心真相。

  他們孤軍奮戰,進展艱難。

  直到馮顧這一次突然身死,留下線索,矛頭直指當今皇后。

  那塵封的真相,才隱約浮現在水中。

  只差一步……

  明明距離真相只差最后一步,但這一步,怎么也跨不出去。

  當烏列的尸體靜靜浮在海上,他是什么心情呢?

  想必也很遺憾吧?

  但是正如林有邪所說,一切都結束了。

  任何一個理性的人都應該明白,這一場鬧劇結束了。

  馮顧死了。

  公孫虞死了。

  烏列死了。

  無休止的追查下去,還會死更多的人。

  而真相,不會大白。

  更多的人只會是毫無意義地死去。

  更多的人里,當然可以包括楊敬,同樣也可以包括林有邪,甚至于姜望。

  林有邪現在還能活著,僅僅只是因為她的官身。

  她身為巡檢副使,又腰懸青牌多年,殺她無異于挑釁國家威嚴。

  但若真到了非殺不可的時候,那幕后之人也不會手軟。

  畢竟連雷貴妃都死了,區區一個巡檢副使,又有什么殺不得?

  “是啊,好像一切都結束了。”姜望說道:“但是你不會放棄。”

  林有邪繼續往前走,并不說話。

  姜望跟在后面,繼續道:“你說你有和我一樣堅定的心。所以我知道你不會放棄。”

  “不放棄又能怎么樣呢?”林有邪道。

  姜望道:“人生很長,未來可以有很多可能……”

  “放心,我不會做蠢事。”林有邪抬手攔住,又擺了擺手。

  “請回吧,姜大人。”她說道:“我想靜一靜。”

  姜望于是停步,靜靜地看著她走遠。

  臨淄很大,人很多,這個略顯單薄的背影,就這么走進人來人往的街道,很快就消失不見。

  臨淄越是繁華,被這座城市忽略了的人,也就越孤獨。

  你看這洶涌的人潮,如此平常。

  然而人潮中的每一滴水,都是跋涉了很長時間的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抉擇,有自己的艱難。

  世間何人不苦?

  所以佛家說,此為苦海。

  姜望收拾好心情,正要轉身回府,忽地一道傳音在耳中輕輕炸開——

  “當年的林況,的確是死于自殺。我只能說這么多。”

  這個聲音很明顯進行了掩飾,非常中性,雌雄莫辨,完全找不出本聲來。

  聲聞仙態瞬間開啟,姜望幾乎是立即就追溯到了聲音的來源,扭頭看過去,只看到一個背影消失在街角。

  都城巡檢府門前橫開一條街道,街道對面是一堵圍起來的高墻。高墻后面則是專為青牌捕快搭建的屋舍群落,很多捕快就住在里面,環境很是不錯。

  長街延伸向兩邊,兩側盡頭都有長街豎切而過,大致上是一個倒豎的、“工”字狀的布局。北衙就在這個倒豎的“工”字的北面。

  除了都城巡檢府門前這條街稍嫌冷清,兩邊的街道都很熱鬧。

  林有邪走的是西側街道,那個神秘的傳音者,走的是東邊。

  在捕捉到聲音來源的同時,姜望足尖一點,青云碎滅,瀟灑跨步,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東邊街道上,但只見街道兩頭,行人熙攘。烏泱泱的人頭擠來擠去,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生活。

  哪里還找得到那個神秘人的蹤影?

  是誰呢?

  又為什么特意跑過來說這句話?

  是出于所謂的樸素的正義感,又或是對林有邪的憐憫,還是哪方勢力不肯讓案情陷入僵局、故意給的提示?

  姜望現在已經非常理解林有邪這些年的狀態,理解馮顧遺書里的那句話——

  “環顧身周,無人不疑”。

  杜防可以算是林況的半個弟子,卻是他把林況的尸體扔在林有邪面前。

  自己堂堂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頭,嚴格遵照規程,去驗尸房驗個尸,有人隱蔽身份隨行。

  出任務坐個北衙的馬車,車夫都是人家的下屬。

  公孫虞一句話都不說,什么情報也不泄露,卻還是轉頭就死了。

  烏列一代名捕,神臨修為,最后浮尸在海上……

  但凡涉及當年的雷貴妃遇刺案,每個人,每件事,都變得復雜了。

  所以哪怕這句傳音帶著很強烈的提示的意味,姜望還是非常警惕。

  不過話又說回來。

  如果這個神秘人說的是真的,林況當年的確是自殺……

  那么,為什么?

  林況那樣的人,那種有史以來最優秀的青牌捕頭,那種以青牌為畢生榮耀的人物……怎會自殺?怎么會自己選擇那么不體面的結果?

  答案其實很明顯了……

  ……

  ……

  回到府中的時候,重玄勝也在。

  這胖子提著一柄未開鋒的大刀,正跟十四有來有回地切磋。

  這倒也沒有什么,唯一的問題在于……

  他們切磋的地點,是姜望所住的院子。

  “就不能換個地方打嗎?”一進門就聽到乒乒乓乓,姜望忍不住皺眉:“我這院里布置都是花了錢的。”

  重玄勝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打爛了雙倍賠你。”

  姜望立刻就不說話了。

  大家都是朋友,沒有什么好計較的。

  反正他把臥房一關,聲音一隔,就可以修行,本也不懼打擾。

  真正勤奮用功的修行者,就該有在鬧市修行的定力!

  “這個給你。”重玄勝在繚亂的刀光中,隨手丟過來一個小冊子:“公孫虞的調查結果。”

  大約他本就是在這里等姜望的,練刀只是順帶手的事情。

  姜望伸手接住,嘟囔了一句:“你努力得有點不像你。”

  重玄勝百忙之中怒道:“你天天在我面前趕命似的修行,我好意思偷懶嗎?!”

  “好好好,別激動,你們繼續。”

  姜望且先不觸他的肝火,自己在院門邊站定了,于滿院的刀光劍影之中,默默翻閱起情報來。

  影衛調查的這份情報,差不多完整勾勒了公孫虞離開長生宮后的軌跡。

  有多方支撐的信息可以驗證,長生宮方面的確一直在暗中調查雷貴妃案,不過在去年的時候忽然停止。

  這些信息完全與姜望自己的推斷吻合——姜無棄確實查出了真相,然后選擇了沉默。公孫虞也為了守住這個秘密而選擇割舌。

  他將這份情報收起,反手抽出了長相思。

  劍鳴剛起,重玄勝就仿佛收到了什么信號,猛地跳出戰團,收刀于后,一臉警惕地看著姜望:“你干嘛?”

  “刀不是這么用的。”姜望的表情很是誠懇:“好兄弟,我發現了你刀術上的一些問題。”

  重玄勝直接把刀收進儲物匣,一屁股坐在了石椅上,還順便翻了個白眼:“關你屁事?”

  滿身肥肉都在抖,一副“我現在手無寸鐵,你要是沒有道德底線就來砍我”的樣子。

  姜望有些遺憾,但也只能遺憾地收劍。一邊碎嘴道:“你太不謙虛了,你這樣進步很慢的。”

  客觀來說,重玄勝的刀術絕對是不差的,甚至可以說有相當不俗的造詣。

  但他距離此境絕頂的層次,又確實是差了一些。

  不僅僅是刀術如此,重玄勝的各類道術、秘術、拳腳、身法……全都有很高的造詣,但也全都未能臻于絕頂。

  他太聰明了,聰明到根本不需要費勁,就能觸摸到很高的層次。

  但要觸及絕頂那一步,不是僅靠聰明就可以的。更需要一以貫之的努力,需要全心全意地投入其間,要在日復一日的錘煉中,捕捉轉瞬即逝的靈感……

  總的來說,還是分心太多。

  這一點重玄勝自己也明白。

  不過姜望這種層次的對手,雖然能幫到他一些,在不可能見生死的情況下,效果也很有限,他才不會給姜望名正言順毆打他的機會。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路在哪里,只有官道,能夠將他所有的天賦統合一處。

  當然,這條路應該以博望侯之爵位為起點……可省去數十年苦功。

  重玄勝癱在石椅上,撇了撇嘴:“北衙都尉的位置你都不要,你這樣進步更慢!”

  “懶得管你。”姜望嗤了一聲,從他旁邊繞過去,徑往房間里走。

  “你看看,一說這個就不愛聽了吧?”

  姜望扭過頭來:“那你倒是說點我愛聽的?”

  重玄勝道:“咱們德盛商會今年生意很好,年底分紅會有很多。”

  姜望繃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但是咱們倆不分,還得投進去擴大經營。”重玄勝道。

  “要我說,十四就不該慣著你。”姜望憤憤地道:“你知不知道十四的劍術已經比你強太多了?她只是壓制實力,才能跟你切磋得有模有樣。你還一天天的覺得你不需要指點!毫不謙虛,全無自覺!”

  相對重玄勝而言,反倒是十四的劍術觸摸到了此境絕頂的位置,也不知這個常年藏在鐵甲之下的姑娘,背地里用了多少苦功。

  不過十四至今未能摘下神通,這又是先天不足的一點了。

  “真的假的?”重玄勝扭頭去看十四。

  十四終是輕聲道:“只比你厲害一點點。”

  “你可太好了,你怎么這么優秀?”重玄勝笑得眼睛都沒有了:“我這完全都不需要奮斗嘛!”

  姜望則把老臉皺成了一團:“情報也送了,切磋也切磋了,要我說,沒什么事情就回你們自己院里去好吧?不要影響大齊第一天驕修行嘛!”

  他故意點出十四的劍術進境,就是想要羞辱一下這胖子。

  但這胖子哪有半分受辱的樣子?

  都差點抱著鐵疙瘩啃起來了!

  只好開趕。

  十四還此地無銀般地后退了一步……

  “咳!”重玄勝輕咳一聲,絲毫不見尷尬,正色道:“就別再摻和了吧?姜大爺?”

  姜望不說話。

  重玄勝又道:“你只是負責監督案子的推進,隨時可以退出。這是天子給你的臺階,你現在不下,什么時候下?

  給你機會,你不要。給你臺階,你不下。你想干什么?

  你以為天子能夠容忍你到什么程度?”

  姜望退進了臥房,笑罵道:“關你屁事?”

  把房門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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