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赤心巡天 > 第五十三章 瞑乃晦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山海異獸志》

  ……

  ……

  姜望和左光殊在山海境的夜晚,選定了一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方向的方向,悶頭前行。

  氣勢十足的煙甲覆蓋著他們,讓山海境的重玄環境無法影響他們的行動。

  但細說起來,左光殊創造無御煙甲,是為了在山海境里更自如的戰斗。然而面對山海境里這些動輒神臨層次實力的異獸……

  無御煙甲的作用,好像在于讓他們能夠隨時保持巔峰狀態……以迅速地收起無御煙甲。

  夜晚無星無月,海波亦然平靜。

  悠悠的海潮回蕩著,有一種撫平人心的力量。

  “實在有明珠蒙塵之憾吶。”姜望如是嘆曰。

  手握紅妝鏡,燭照方圓五十里。

  這個范圍不算小,但在無際無涯的山海境里,實在也覆蓋不到什么。

  比如那些在視野范圍內隱現的浮山,看著好像不很遠。真要靠近,就不知要多少時日了。就像抬頭看天,云霧都在視野中,想要觸摸,卻不是隨便上飛幾百丈就能做到的。

  所謂望山跑死馬,遑論高天之云霞。

  在海面上飛行,視野幾乎沒有遮擋,超凡修士的肉眼所見,比五十里更遠。在這樣的環境下,紅妝鏡的探查之能,幾無用武之地。

  左光殊以為是在說他的無御煙甲,悶悶地說道:“我可以加入一些隱跡的部分,讓煙甲變得無色透明,這樣就不顯眼了。”

  姜望隨口回了一句:“但是無御煙甲本身的力量波動,要比它的外觀更吸引強者注意吧?”

  “那我再加入一部分隱藏力量波動的道決。”左光殊道。

  在保留無御煙甲原本功能的情況下,又加入隱跡的部分,和隱藏力量波動的部分,且不說這有多難做到,道術最后的臃腫也是可想而知的。

  姜望并沒有否定他,只是道:“那你需要不少時間……還是等山海境結束以后再說。”

  左光殊也就不說話了。

  確實沒有十天半個月,完不成這樣一門道術的改造。因為無御煙甲原本已是他最精細的設計,任何一點改動都非常艱難。

  山海境的日夜變化,是由燭龍所控制的,燭龍也是此境最強大的存在之一。睜眼則明,閉眼則暗。

  白天還好,在夜晚姜望和左光殊都不太敢高聲說話,生恐驚擾了那位燭龍大人的睡眠——雖然他們其實很難做到這一點。

  君不見那夔牛幾乎叫破了天去,也沒見著吵醒燭龍。

  夜晚還是夜晚,閉眼還是閉眼。

  顯而易見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煙甲二人組一樣,能這么迅速地學會低調。

  姜望驟然側身,目視遠方。

  視野范圍內,兩個人影飛在高空,疾趨而近,氣勢洶洶,幾乎完全不作遮掩,顯示出了強大的自信。

  “鐘離炎!”左光殊立即提醒道。

  在姜望他們看到對方的同時,對方顯然也看到了他們……猛然加速!

  沒有一句對話,戰斗在瞬間開始。

  左光殊雙手一錯,遙按海面。海波動蕩間,兩條蔚藍色的水龍騰躍而起,仰天長吟!

  須角爪尾,無不清晰。

  隔著極遙遠的距離,甚至只是剛剛能夠看清對手的臉,他的水行道術就已經開始顯示威能,撕咬對手。

  在水元充沛的環境里,河伯本就是神!

  迎面撞來的二者,氣勢俱都不凡。

  右邊那人,寬袍大袖,玉帶香囊,手中折扇一把,眉眼瀟灑,很有些浪蕩公子的味道,正是理國天驕范無術,故事里浪子回頭的典范。

  手展折扇,輕飄飄落下,一步,踏在龍頭上。

  咔咔咔。

  以他的足底為起點,那條蔚藍色的水龍迅速結成冰雕。

  冰塊以恐怖的速度蔓延,瞬間也覆蓋了旁邊躍起直撲的水龍,甚至于海面。

  兩條水龍一片海,俱成冰。

  以范無術這一腳為始,冰面不斷擴大,寒霜之氣迅速向左光殊和姜望沖來。

  一時間霜殺百里!

  凍住附近海域,無疑是在山海境里限制河伯神通的最好辦法。

  但要做到這一點,背后展現的力量更是不可輕忽。

  而短須鷹眼的鐘離炎,根本就沒有看那兩條水龍一眼,完完全全地把戰場環境交給范無術打掃。

  他只是前沖。

  茫茫大海,以一層霜冰為界,其上霜寒徹骨,其下怒濤奔涌。

  凍殺百里的范無術誠然是回頭浪子,瀟灑不羈。

  馭水駕海的左光殊更是大楚貴公子,秀出群倫。

  雙手握持重劍的鐘離炎,飛在冰霜之上,如鷹擊長空。

  以恐怖的速度迫近對手,身上骨骼發出炒豆子一般的密集爆響,千百聲炸成一聲,而后一劍高高斬落——

  全身兩百零六塊骨頭,共奏一聲。

  也將所有的碰撞的力量,疊加到了一處。

  于是爆發。

  此乃力之極。

  是崩山重劍。

  厚重如山峰一般的劍氣撕開空間,砸向正不斷馭水沖擊冰層的左光殊。

  如鐘離炎絲毫不顧及那兩條水龍一般,左光殊亦不抬頭。

  因為已有一襲青衫拔空而起,出現在他前方,自左而由,拉出一條分割天地的線。

  一劍橫之!

  十年潦倒,一劍勾銷。

  此人道劍式銳利無匹。

  山峰一般的厚重劍氣,直接在半途裂開,一半撞向天空,一半撞下海面。

  鐘離炎這位棄術修武、不斷追逐斗昭的天驕,在姜望心里,亦是楚國這邊最具威脅的幾個人之一。

  能以斗昭為對手的人,必然是強者中的強者。

  所以他也并不保留,絕無輕忽。第一時間就已經點亮五府,展現了天府之身,長相思握在手中,青云一碎人已近。

  劍撞鐘離炎!

  姜望的劍術天下聞名,在觀河臺時,就能與秦至臻的絕巔刀術正面交鋒。

  面對這樣的人,這樣的劍。

  鐘離炎卻神態輕松。左足后撤半步,身形側轉,重劍劍身橫面而收——

  明明是一個后撤收劍的姿態,劍尖卻點上了長相思的劍尖!

  避開了長相思鋒芒最盛的那一剎,精準地攔截在它建功之前。

  而后后撤的左足一步往前,雙手握劍前推,直接將縱劍而來的姜望撞回!

  生生抵著悲壯慘烈的老將遲暮之劍,撞了回去!

  與此同時,那分明已經被姜望割開、本該消散的兩半劍氣,一半在天,一半墜海……卻同時炸開!

  它們從未失控,只是稍作表演。

  那一半在空中的劍氣,如電光橫空,頃刻編織成一張劍氣之網,覆蓋姜望。

  那一半在海中的劍氣,像一朵蓮花綻開,自下而上,直欲“托舉”姜望。

  天地兩相合。

  而此時此刻,鐘離炎還在以劍撞劍,逼得姜望不得不以力相抵,致其無法脫身。

  只兩合,便陷姜望于絕境!

  在觀河臺的時候,姜望憑借與生俱來的劍道天賦,和一直以來的努力,能夠以自己創造的劍術,與秦至臻的刀、項北的戟正面交鋒。當時劍術未至內府境絕頂層次,但也已經距離極近。

  但是到了外樓境,如秦至臻、項北這種繼承真正絕巔戰技的,同樣能夠很快展現出外樓境絕頂的刀術戟術。

  姜望卻只能靠自己繼續精進補完。

  這也是他在內府境劍術明明后來已經臻于絕巔,卻在外樓境中斗劍輸給寧劍客的原因。

  他不是輸給寧劍客,而是輸給了一個劍道大宗的底蘊。

  那層出不窮的絕劍術,需要他用無數個不歇的日夜去彌補。

  此時的鐘離炎亦是如此。

  論天賦,棄術修武,重來一次還能直追斗昭。

  論修為,鐘離炎脊開二十重,差一步就神臨。

  論出身,身為大楚鐘離氏的嫡脈子弟,手握不知多少絕頂武技。

  是以如此游刃有余,甚至于一個照面,就要建立壓倒性的優勢!

  但劍術上的不足,姜望如何不知?

  他在太虛幻境里一次次壓制力量認真地戰斗,他只以劍技與寧劍客交鋒,一次次復盤與自我審視,都是在錘煉自己的戰斗技巧。

  在山海境里的交手,他當然不會托大到認為自己單以劍術就能擊敗鐘離炎。

  對于自己的一點一滴打磨出來的實力,他何等清醒自知!

  正如他在見我樓所說,古今第一的內府境已是過去,外樓境乃是全新的征程。

  所以他劍撞鐘離炎,撞來的也不僅僅是劍!

  在鐘離炎那兩分的劍氣炸開,一結劍網、一結劍蓮的同時,天地之間,有焰雀鳴,有焰花開,有焰流星劃破長空!

  在山海的世界里,誕生了一個火的世界。

  此界有極,但未來無限。

  將劍網、劍蓮乃至于姜望自己和鐘離炎,甚至是默默控水的左光殊,和正踏冰而來的范無術,全都籠罩其間。

  而在這絢爛的火界之中,姜望長劍一抖,錯開了重劍劍鋒,左撇而右捺——

  火界之中,斬出人字劍!

  這是直接撐起此界的一劍,也是真正孕育生機的一劍。

  天地有人,是萬物發生。

  在對決趙玄陽時悟出此番變化,而后逐漸圓滿。

  人字頂天立地,火界因此更活潑、更穩固。

  以火界之力反哺此劍,故而這一劍更強、更絕、更飽滿!

  非是外樓絕巔之劍術,而有外樓絕巔之威能。

  噼啪!

  那劍氣之網直接開裂,劍氣之蓮片片凋殘。

  唯獨長相思還在前進。

  整個火界之中,所有的火之精靈都緘默了,仿佛只剩下這一劍。

  一界養一劍,此劍誰當之?

  范無術是來不及的。

  唯有鐘離炎!

  鐘離炎能當否?

  讓幾乎讓人窒息的氣氛里,隱隱發生震顫的空間,給出了答案。

  鐘離炎只雙手握著他的劍,冷冷注視著不斷迫近的長相思。

  恐怖的力量就已經無法遮掩。

  空間都已經為他顫抖!

  接下來的這一劍,必然石破天驚!

  鏘!

  姜望回劍入鞘,隨手一握,收起了絢爛的火界。

  天地驟歸于寧靜。

  一切戛然而止。

  “這山海境還什么寶貝都沒有出現呢,我想我們現在沒有分生死的必要。”他如此說道。

  鐘離炎瞳孔微縮。

  姜望一劍撐起火界他不驚,但這一下在爆發前夕驟然收劍的行為,令他驚住了。

  這一劍的復雜程度他看得清楚,是劍術與道術以及神通的完美融貫。

  可如此復雜、如此恐怖的劍勢,這個姜望都能收放自如。

  如此舉重若輕!

  他的盡頭在哪里?

  心中驚愕仍存,但身外劍勢已消,隨手將重劍負于身后。

  “你說得也對。”他如是點頭。

  范無術也便收起折扇,大袖飄飄地走上前來。

  算是承認了他們兩個有對話的資格。

  就憑這兩人一見面就加速迫近的風格,姜望若不能展現足夠的實力,是根本叫不停戰斗的。

  畢竟山海境中都是競爭者,殺退一個少一個,沒有什么留手的必要。

  當然姜望和左光殊也絲毫未怵。

  真要算起來,還是左光殊先動的手。

  反過來說,如果鐘離炎和范無術沒有表現出來足夠的實力,姜望也不介意順手將他們清理掉。

  在彼此認識到對方的實力,清楚戰斗本身的成本急劇增加之后,才有了停手的可能。

  兩邊互相打量彼此。

  這才發現,方才戰斗之中,氣勢洶洶的兩組人,其實狀態都不是特別好。

  姜望和左光殊自不必說,完全是連番逃命至此。雖覆以煙甲,細看仍是狼狽難掩。

  而鐘離炎和范無術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范無術那驟然收起來的折扇,分明焦糊了一塊。

  鐘離炎左半邊長發不自然的卷曲,也不難叫人發現。

  “你們看起來很狼狽啊。”鐘離炎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左光殊,略顯高傲地說道。

  雙方倒是略過了自我介紹環節,畢竟都有渠道提前認識彼此。

  “不過殺了幾個異獸罷了。”姜望彈了彈劍,很是隨意地說道。

  又審視著對面兩人,反問道。“你們看起來好像遇到了麻煩?”

  鐘離炎當然不肯說,他和范無術險些被那頭夔牛殺死,越想越氣,是特意摸上來想看看有沒有什么機會報復。

  “麻煩?呵呵,我還真不知有什么麻煩……你們剛才在這個附近,注意到夔牛了嗎?”他也很淡然地道:“我們也就是在追殺那頭夔牛而已。”

  姜望輕笑一聲:“追殺的話,你們這個距離是不是保持得有點遠?真的不會追丟嗎?”

  鐘離炎冷哼道:“齊國人懂什么狩獵?話不投機半句多!”

  竟直接拔空而去。

  范無術倒是沖姜望兩人笑了笑,才緊跟鐘離炎而去。

  姜望:……

  他扭頭問左光殊:“你是楚國人,你懂嗎?”

  左光殊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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