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赤心巡天 > 第九十一章 曾記否
  姜望停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革蜚逃遠。

  縈繞身周的殺氣,激動卻又克制。

  似乎在考慮,能不能真的將革蜚抹殺,讓此人來不及自盡離場。

  似乎在猶豫,值不值得為一個革蜚,冒暴露神通的風險。

  總之,他并沒有動。

  革蜚疾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視線里。從姜望的身上,卻是躍出一個青衫飄飄的人影來,與姜望一模一樣,但是神完氣足、聲勢煊赫,冷峻的眸光一轉,隨意選了一個方向,疾飛遠去。

  紅妝鏡之幻身!

  姜望現在已經很少動用紅妝鏡的這個能力,因為在他現在所經歷的戰斗層次里,紅妝鏡的幻身已經很難發揮作用。

  無論這幻身多么惟妙惟肖,畢竟不存在真實的戰力。戰斗的余波稍微一觸,就能辨出真假來。

  用在無人接戰的此時,卻是很好用的。

  紙老虎在不能被戳破的時候,也畢竟是老虎。

  姜望特意留了一縷意念在其上,讓它在飛出紅妝鏡控制范圍后,還能往遠處飛,一直到力量耗盡為止。

  直接讓幻身去追殺革蜚,當然是更逼真的選擇,但是也更冒險。

  革蜚再怎么恐懼死亡,也不至于不敢還手。

  只要一動手,立即就能戳破姜望的強大假象。屆時殺將回來,姜望便要坐蠟。

  反倒是往別的方向而去,能憑空叫人生出許多猜疑,無法確定他的意圖——連姜望自己都不知道這幻身會飛去哪里。

  指不定路上隨便碰到個什么就奔潰了,也說不定能飛很遠……

  總之,姜望已顧不得那么多。

  抹掉自己的痕跡之后,就一頭栽倒。

  撲通!

  直直落進海里。

  太疲憊了……

  重傷而又久戰的身體,已是熬不住。不然以他的習慣,根本不會恐嚇革蜚,但凡還有余力,也會試著殺了其人再說。

  他收斂氣息封閉五感,只本著最后的頑強意念,強撐著結了一個手印,朦朦幽光,流于自身,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剛得的禍斗印,只掌握一點皮毛,壓根沒法應用于戰斗。此時稍加用于隱匿自身,也只是聊勝于無……盡人事般的努力。

  或許會被隨便一條什么魚吃掉,或許革蜚心中生疑,覺出破綻,又找了回來,然后窮搜海域發現了他……

  他做現有狀況下的最大努力。

  對于之后未知的遭遇,只能接受,而再無力反抗了。

  ……

  ……

  “諸天,萬界,一千世,哪有什么能長存?”

  “數不盡的風流,都隨風流去。那些以為不會忘記的,最后都被忘記了。”

  “自古以來沒有萬載的皇朝,所謂偉大的意志,也只不過以千年為刻度傳唱。而一塊石頭的刻痕,來自數個大時代之前。”

  “三萬年的尸骨刻畫成山脈,七千兆的生命風化在時光。”

  “你道什么是真的不朽?”

  “我感到寂寞。”

  “自生而死……永恒的寂寞。”

  ……

  姜望在隱隱約約之中,聽到一些絮語。

  像是一個人,在嘆息著什么。

  是那么細碎的情緒。

  他好像有一些感觸,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全部忘卻了。

  他醒了過來。

  首先感受的,是自己的身體。

  仍然還很虛弱,但好歹重新蓄積了一些力量。

  天府之軀著實強大,五神通之光默默暈照,竟也自愈了一些傷勢。

  當然,最嚴重的那些地方,比如被五衰之氣和三昧真火肆虐過的位置,靠身體的本能自愈也實在為難,一定要針對性地療愈才行。

  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姜望睜開眼睛,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當然他的視覺感知并不會被影響,他看到暗紅色的墻壁,一些黑褐色的亂七八糟的雜質,還有龜殼、魚骨,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藻類……

  那暗紅色的“墻壁”蠕動了一下。

  嘩啦啦,大量的海水裹著魚蝦蟹貝,從一個幽深的口子沖了進來。

  一會兒的工夫,海水流盡,魚蝦蟹貝卻都還在。蹦跶著蹦跶著,逐漸停下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腐蝕。

  這時姜望逐漸蘇醒過來的身體,才感受到一種柔軟和運動。

  繼而有一種粘稠的觸感。

  他發現自己被裹在泥漿一般的黑色液體中,身上的如意仙衣也已經很黯淡——若是再昏迷一段時間,可能就又要破損了。

  到了這個時候,姜望當然明白,自己正在某條大魚的腹中。

  這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因為這樣的話,他的痕跡就被掩蓋得更徹底了。

  幸虧這條大魚沒有嚼碎了再咽的進食習慣……

  姜望從那些黑色的液體里躍出來,找了一個地勢比較高的地方重新坐下。

  這里臭是臭了點,但他并不打算現在就離開。目前最重要的是調養身體,恢復傷勢。在這里還算安全,出去后可容不得半點差錯。

  身在魚腹,不知日夜。

  姜望也沒工夫去考慮時間。

  這具還算強大的肉身,在山海境里動不動被打得漏風漏雨,他倒是沒有久病成良醫,畢竟醫道高深,非旬日可成。但對于修補體魄缺損之類的事情,也已經比較習慣了。

  進山海境以來頻頻遇險,也不知是該說這里的環境太惡劣,還是該怨自己的運氣太糟糕。

  姜望并不會輕視自己的實力,自己都舉步維艱的話,其他人也絕不可能輕松才是。這樣的艱難程度,真的是在正常的考驗范圍內嗎?

  不謙虛的說,自己都困頓如此了,這九百多年來,楚國能有多少人通過這里的考驗?

  不知是否和九章玉璧齊現有關……

  就這樣一邊漫無頭緒地遐想著,一邊細致修補傷勢。

  待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他便提劍而起。

  眼前所見,魚鱉皆死,甲殼半腐,昨日狀非今日狀。一條海魚的腹中,也有滄海桑田。

  姜望本可以直接剖開魚腹離去,但畢竟也有賴相送一場,便稍等了一等。在這條大魚再次進食的那一刻,直接以水元繞身,沖出喉口。

  這就是一條笨重的大魚,憑借體型的優勢。倒也能橫行霸道。不過面對那些異獸,也便只是食物罷了。

  此刻它外凸的魚目轉了轉,看著眼前的小不點,顯然有些疑惑。

  姜望也不理會,召出追思草來,略看了一陣,便沖出海面,尋左光殊而去。

  追思秘術還能夠感應到神魂痕跡,說明左光殊他們并沒有走太遠。

  分開的時候,月天奴傷勢未復,左光殊還在昏迷,本身是不太扛得住風險的,也不知現在如何……

  而且當時為了不讓伍陵他們起疑,他特意把三人唯一的一塊橘頌玉璧拿在手里。沒有玉璧,就算月天奴和左光殊想要離場,也帶不走任何東西,處境實在是會很窘迫。

  念及這些,他飛得很快。

  經歷了幾天的追逃,又持續了不知道幾天的昏迷,現在姜望已經重新丟失了方向,只能循著追思秘術微弱的感應疾飛。

  遠天,碧海,青衣獵獵。

  值得慶幸的是,路上并沒有再出現什么意外,沒有哪位心情不好的異獸大爺出來劫道。

  大約兩個時辰之后,追思秘術的感應就已經很清晰。

  三個時辰后,視野里已經出現了人影。

  姜望疾飛的身形卻戛然而止,頓在半空。

  在他的視野里,天清云澈,海風自由。

  碧藍色的平靜海面上,停歇著體型巨大的機關摩呼羅迦。

  它站著不動,蛇首微垂。

  左手掌心里停著的月天奴,和右手掌心里停著的左光殊,全都閉目盤坐,似是入定了。對于姜望的到來,也毫無知覺。

  而姜望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機關摩呼羅迦前方,約十丈遠處——

  那是一個寬袍大袖的男子,側身對著摩呼羅迦,獨自盤坐在如鏡的海面上,手持一支很長的釣竿,釣線高高垂落,似乎入水很深。

  機關摩呼羅迦在其人右側,姜望此時趕來,正在他左側。

  乾陽赤瞳瞧得清楚其人的側臉,眉眼清晰,輪廓見得分明……

  姜望握緊了長劍。

  他如何不記得這個人?

  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雍國。

  在文溪縣城一條普通的街道上,兩個人有過非常短暫的交流。

  張臨川……

  不對,上次這個人說他不是張臨川。

  但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上次那個人?

  這個張臨川,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個張臨川?

  正在姜望越琢磨越覺煩躁的時候,那人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就是這一眼,讓姜望平靜了下來。

  的確是在文溪縣城里遇到的那個人。

  那種仿佛獨立于世界之外的疏冷氣質,給姜望留下過非常深刻的印象。

  “想不到是你。”這人說道,聲音仍是溫和的。

  倒似是沒有什么敵意。

  姜望看了看機關摩呼羅迦掌中托著的兩個人,再看向他:“怎么回事?”

  這人提著手里的釣竿,坐姿未動,只道:“那個女人先前追蹤過我,我便順手留了個記號。不久前感應到了,就順便過來看看。”

  他語氣平緩,描述著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他們身上沒有九章玉璧,我就想,等一等,或許有人過來……然后等到了你。”

  姜望挑了挑眉:“釣魚啊?”

  “誰知道呢?”這人道:“也許我才是那只魚。”

  姜望這時候想起來,月天奴早先好像是發現了什么痕跡來著,也的確嘗試過追蹤……

  不由得問道:“那個和夔牛交手的人,是你?”

  這人平靜地道:“算不得交手,被追著打而已。”

  “令我肅然起敬,自嘆弗如。”姜望道。

  “但你還握著你的劍。”這人道。

  姜望道:“放下容易,再拿起來就很難了。”

  此人略揚了揚頭,道:“有理。”

  姜望想了想,問道:“還記得上次說過什么嗎?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了,你是誰?”

  “倒也沒什么不好說的。”男人淡聲說道:“以前叫王長吉……現在叫王念祥。”

  姜望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王長祥。

  于是順理成章地想到了王家那位極出名的廢物嫡長子。

  “你是長祥師兄的兄長?”他語氣里的驚訝幾乎無法掩飾。

  王長吉卻沒有立即回答,停頓了片刻,然后問道:“你跟長祥很熟?”

  “算不上很熟,因為長祥師兄幾乎每天都在外面做任務,很少能見到。”姜望隨口說道:“但是,是一個很好的人。”

  “是么……”王長吉眼睛看回前面的釣線:“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具體說一說。”

  姜望想,他們兄弟倆或許很久沒見了。又想,不知道他們清不清楚楓林城覆滅的真相?

  王長吉現在以張臨川的面目生活,不知經歷了什么。他似乎對張臨川也是有敵意的,之前在雍國見到,好像是在調查張臨川的無生教來著……

  王長吉……有可能成為幫手嗎?

  心里想著這些事情,姜望手離劍柄,落下海面。

  “第一次見到長祥師兄的時候,是在楓林城道院的道勛殿。我印象很深刻,那時候我剛剛踏入內門,還只是一個無名小卒。而長祥師兄在查閱完道勛之后,還特意等了我一陣,只是為了跟我打個招呼……很簡單的招呼。”

  他一邊回憶,一邊說道:“他的笑容很溫煦呢,是那種,非常溫柔的人。”

  王長吉沉默了半晌。

  “還有嗎?”他問。

  “我們曾經一起參與過調查小林鎮的行動,長祥師兄的風行道術非常厲害……后來在三城論道上也有表現。不過因為他短時間內只能釋放一次吹息龍卷,所以我們都叫他王一吹……”

  “我好像錯過了很多呢。”王長吉又問:“還有嗎?”

  姜望認真地想了想,很遺憾地搖了搖頭:“長祥師兄太勤勉了,任務接得比誰都多,長期在外奔忙。我們確實沒有太多機會接觸……”

  說到這里,他帶著點試探地問道:“他現在應該在清河郡道院,或許去國道院了也說不定。你沒去看過他么?”

  “他也死在了楓林城。”王長吉語氣平靜地說:“他當時回來看我。”

  海面如鏡,映出一坐一立的兩個人,和一陣很難熬的沉默。

  節哀兩個字,是說不出口的。

  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姜望才反應過來一個詞——

  “當時”。

  他看著王長吉的側影,問道:“楓林城覆滅的時候,你也在場?”

  王長吉握緊了釣竿,慢慢說道:“我是白骨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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