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赤心巡天 > 第一百零九章 黑雪似瀑
  革氏有名蜚者,僵落在風雪中。

  尸體極速地墜落,但在墜海之前,便已經消失不見。

  呼呼……

  風更驟。

  雪也更大了。

  那雪花一片一片,竟似蒲扇一般。

  飄在天空,有一種異樣的恐怖。

  尤其是雪的顏色。

  一開始倒是潔白的,在這暗沉沉的末日里如有光耀。現在則是灰中帶褐,且顏色越來越深,逐漸往漆黑轉變,好像在墜落的過程中,沾染了太多污穢。

  寒潮滾滾,令人瑟縮。

  哪有清白的世界呢?哪有無穢的天堂?

  世上的陰影就在陽光背面,每一日的天亮之后,就是天黑。

  祝唯我倒提薪盡槍,疾飛在黑色的大雪里。

  每一片向他飄落的雪花,都被無聲的槍勁絞碎。

  魁山巖石一般的身形,幾乎貼在他旁邊,胳膊和胳膊之間,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稍不注意,就得碰上——

  當然,他們都很注意。

  哀郢和懷沙兩塊玉璧,無聲地釋放著微光,在崩潰的秩序里制造一隅安穩,

  祝唯我并不想跟這么大一團肌肉擠在一起,那感覺像是被一塊巨石碾在籠子角落,很不自在。

  身形雄壯得可怕的魁山,也很需要一些舒展的空間,濃眉擰得緊緊的,同樣不愿意跟祝唯我擠。

  但是沒有法子。

  在這天傾之時,天地元力都已經徹底崩潰,沒有九章玉璧的庇護,他們很難抵達中央之山——魁山以武夫可怕的體魄,說不定可以做到,但消耗太過,顯然也不符合最后競爭的考量。

  想也知道,最后能夠在中央之山匯合的,都是一些什么樣的存在。

  一開始他倆還各走一邊,各自瀟灑,一路轟隆隆隆,橫沖直撞。后來隨著天災愈演愈烈,也就愈靠愈近。

  倒不是兩塊玉璧不足以撐開更大的范圍。

  只是他們現在是輪流開路,一個人對抗天災,一個人調養狀態,以此保持巔峰。為了縮減對抗的范圍,節省體力,當然要盡量靠得近一些……

  一個拳頭的距離已經是極限,再近誰也受不了。

  “按照君上給的名單來看,你說最后能趕到中央之山的,是哪幾個?”魁山沒話找話地問道,倒像是生怕顯不出他的尷尬。

  楚地參與山海境的天驕名單,以及各自請的助拳的資料,雖然算不上什么隱秘情報,但地處西境的不贖城想要掌握清楚,卻也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魁山和祝唯我能在來之前就對各路人馬了然于心,不贖城這座位在莊雍洛三國夾縫里的罪惡之城,顯然要比它表現出來的更復雜、也更有力量一些。

  “城里那座新起的樓,已經被三分香氣樓確定為它們在西境的總部了?”祝唯我答非所問。

  “當然。”魁山表情古怪:“你有興趣?”

  祝唯我瞥了他一眼:“別人能不能趕到中央之山我不清楚,我和你……”

  他忽地頓住身形,沉下聲來:“恐怕未必能到了!”

  祝唯我的急停,好像動搖了整張動態的畫卷。

  飛如離弦之箭,定似傲風之松。

  就算是停在畫卷里,也是最亮眼的一筆。

  更別說他還在運動。

  薪盡槍在空中輕轉,抬將起來,槍尖似乎已經劃破了空間,帶起一線寒芒。

  恰在此時——

  轟轟轟!

  天穹之上,黑雪已經不是在飄落,而是在奔涌。

  就像是在那高穹之上,有一座巨大的黑色雪山,在天地劇變中徹底崩潰,發生了雪崩,于是咆哮傾塌。

  俯瞰腳下,有滔天巨浪,拔海而起。

  而正前方,無數怨氣死魂結成的黑潮,不知從何處奔涌而來……仿佛填滿了天與海之間的空隙!

  魁山也顧不得再聊天,只將拳頭一握,指節便層層遞進式的炸動。一聲更推一聲響。

  肌肉上的青筋,如怒龍凸起。

  血氣狼煙沖出天靈,竟然直接撞進了黑色的雪瀑中,燒灼出一個巨大的空隙,使得黑雪如黑雨。

  而魁山揮拳。

  他的動作無比簡練,干脆。

  就只是握拳,然后出拳而已。

  但就像匠師千萬次地捶打鐵器,落下的最后一錘,定下了刀胚。

  就像飛檐無數次的滴水,最后一次,叫人看到了石上的凹痕。

  世上最簡單的就是揮拳。

  但所有最艱難最復雜的錘煉,也在這一拳中。

  他一拳轟出。

  九章玉璧微光籠罩的范圍內,風云未動。

  而那迎面而來的“黑潮”。竟像是被一堵無形的氣墻所推動,被轟退了足有二十余丈!

  轟隆隆是潮退時!

  一時間怨氣崩潰無算,魂魄碎滅難計。

  但這仿佛更是激怒了“黑潮”。

  無數混亂暴虐的意念,似乎在某個意志的控制下,得到了統一。

  轟!

  潮去潮又歸。

  它們反涌回來,侵天覆海,直接湮滅了拳勁!

  魁山飛退。

  他疾退的時候甚至自己撞出了風。

  “風緊扯呼!”

  脊開二十重的武夫,傾力一擊,也完全沒有看到擊潰這黑潮的可能。

  而那血氣狼煙所燒灼的巨大空隙,在天傾的黑色雪瀑中,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凹痕,頃刻便已填補完全。

  這山海境里,一樁樁一件件的變故,仿佛都是為了告知人們,修行者的渺小。

  蚍蜉撼樹,人力何能及?

  滅世之威如斯也。

  一時天傾黑雪,前涌黑潮,下方那咆哮而起的海浪,也不知何時,浸染了暗色!

  暗色已四染。

  天地如相合。

  在這晦暗與晦暗的疊加里,在這陰沉和陰沉的混同中,一點寒芒炸開了!

  它燦爛,孤獨,銳利。

  好像開天辟地以來,就沉默于此。

  似乎亙古而至如今,永恒未變。

  那是絕望者所看到的方向,那是孤獨者所感受的回響。

  是無盡長夜里……一顆寂寞的星子。

  它亮在那里,是亮在視線的意義中。同時,也點在這崩潰世界的亂流上。

  洶涌“黑潮”一瞬間幾乎炸開。

  其間有一聲痛楚的悶哼。

  黑潮卻暴漲!

  這黑潮之中果然有更高的意志存在,而它無疑已經憤怒了。

  更磅礴的怨氣,更猙獰的魂鬼……仿佛無窮無盡的暗面力量!

  祝唯我直接將身一轉,倒拖長槍而走,毫不拖泥帶水。

  如果說魁山是一顆從山巔滾落的巨石,氣勢洶洶,越滾越快。

  祝唯我就像是一道驚電,橫掠長空。

  亡命的疾奔中,還有急促的交談聲撞響。

  “能不能不要總是說風緊扯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土匪!”

  “……我就是啊。”

  ……

  ……

  中央之山。

  殘肢斷臂,滿天飛血。

  隨著最后一顆布滿油彩的頭顱滾落,獨臂提刀的斗昭,轉回身來。

  他身上的紅底武服,已不知是血色,還是衣色。

  而面對著他的楚煜之,則以長刀拄地,勉強支撐著自己,氣喘吁吁。

  “不行啊,楚煜之。”斗昭行走在山道前蜿蜒的血色里,輕輕一抖天驍刀,其上并無血跡:“就這種運用兵陣的方式,難道你也看得過眼嗎?如果是伍陵或者項北來掌控這支毛民軍隊,絕不會只有這個程度。”

  關于毛民軍隊的運用,有很多客觀的理由。

  比如毛民國雖然被蕭恕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肯出兵參戰,但絕不肯交出兵權,讓外人指揮。

  比如只有蕭恕懂得毛民語言,能夠同毛民溝通,而蕭恕本人又是縱橫門徒,對兵陣并不通曉……

  但楚煜之什么都沒有說。

  所有的問題都是問題,所有的問題都有解決的可能,而他和蕭恕,沒能夠做到最好。這是最大的事實。

  他并不掩飾自己的虛弱。

  他只是在這種喘息中,積蓄著最后的力量——

  雖然可能沒有半點作用。

  蕭恕已死,毛民軍隊被屠盡。僅剩的他,眼睛盯著的,仍然是斗昭的脖頸。

  他仍然要以搏殺斗昭為目標。

  斗昭忽然定了一定,用手背去擦拭嘴角突然溢出的鮮血,說道:“丹國蕭恕,我記住了。”

  蕭恕當然應該被記住的。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物。

  楚煜之這樣想著。但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

  他的呼吸慢慢平緩,感受著從四肢百骸慢慢回流的力量,感受著一種耗盡一切后的新生。

  他只有一刀的機會。

  現在握在他的手里。

  看著這樣的楚煜之,斗昭細致地擦干凈了嘴角的血,慢慢落下提刀的獨臂,說道:“你倒是頻頻令我意外。”

  他直接問道:“你可愿入我斗氏之門?那一式天罰,我還是可以傳你。”

  楚煜之看著斗昭,并不說話。

  蓄勢于刀,立刀見志。

  出身平平,起于卒伍的他,真要投靠哪個世家,早就有一份前途在,又何必等到今日?

  屈家和左家都可以是很好的選擇。

  但以國為姓,便是他的志向所在。

  “明白了。”斗昭點了一下頭,然后戰靴踏地,彈身時人刀已近。

  刷!

  剎那間刀光耀遍了天地。

  那熾白的、如雷電的光,璀璨一次后就消散。

  刀聲只有一響,此后再不鳴。

  一滴血珠,沿著天驍刀的刀鋒滴落。

  而楚煜之連人帶刀,都消失在這里。

  中央之山前,自此只有一人獨立。

  山風獵獵,吹不動武服。

  他斗昭,自進山海境以來,目標明確,橫推無敵。

  尋朱厭而不得,轉頭便去橫掃競爭對手。

  發現陷阱,故意踏進陷阱,以一敵三,殺屈舜華,重傷月天奴、左光殊。以受傷之軀。殺得姜望負創而走。

  傷上疊傷之后,又獨對鐘離炎、范無術,以一條左臂的代價,梟首兩級。

  蕭恕、楚煜之縱橫借勢,引毛民戰士一千二,他獨臂戰之,斬絕。

  持九章玉璧入山海境,楚人所持計有七塊,他獨握惜誦、涉江、思美人、惜往日。

  已經占據了中央之山里最大的機會。

  但還不夠。

  既然朱厭已失,那他所求,只有第二條路。

  九章玉璧若有七塊,他應該得七塊,若有八塊,他應該得八塊。

  如此才對得起他斗昭之名,才配得上天驍之刀。

  此時他就站在入山的路口,他旁邊就是那塊方形石碑。

  此碑高近七尺,并無多余的雕紋。其上痕跡斑駁,是流經的歲月。

  正面刻字曰“中央之山”。

  道字自有其韻,氣息堂皇端正。

  石碑的背面,則又不同。

  最上面是兩行字,曰——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歌以九章,嵌玉得真。”

  在兩行字下面,則是一列凹槽,依次往下。

  一共九個,每個凹槽都恰恰契合九章玉璧的大小。

  且每一個凹槽旁邊,都刻有小字。

  從上至下,分別是:《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回風》。

  想來任何人都可以持其中一塊玉璧在此驗證,然后獲得進入中央之山的權利。

  斗昭也是第一次來中央之山,并不清楚入山之后會發生什么。他也不想提前嘗試。

  他靜靜地站在石碑旁,紅衣照山道,遙望風雪驟。

  等待著或許會來的對手。

  不知那人是誰,不知戰力如何……

  但他和他的刀,都很期待。

  變化仿佛在忽然間發生。

  當他抬眼的時候,看到天邊傾落黑雪如瀑。

  而再看眼前——

  種種惡相,張牙舞爪。滾滾黑潮,已經鋪滿了視野,仿佛將整個中央之山都包圍了起來。

  這顯然是超出了斗昭預計的變化。

  他不是沒有察覺這個世界的不同尋常之處,但他并不想理會,只想錘煉自己的刀術,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風景。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些事情,終究無法避開。

  斗昭輕輕一揚眉,磅礴刀勁已勃發,一道天之縫隙就開在“黑潮”中,

  吞噬了諸多怨氣,攪動黑潮翻涌。

  但就像湖海中的一個小小漩渦,頃刻就被撫平了漣漪。

  這怨氣魂鬼諸多惡念聚集的黑潮,到底有多寬廣?真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嗎?

  斗昭握刀的手緊了一緊。

  一道狹長的天之裂隙,豎著在黑潮里拉開——

  頃刻又被淹沒,仍然是看不到盡頭。

  這是如山如海的力量。

  哪怕是他斗昭,相形之下也顯得渺小。

  在這樣的時刻里……

  腳下橫臥的,俱是毛民尸體。身后隱約的,是中央之山的未知。

  天上黑雪似瀑,身前黑潮洶涌。

  他孤身一人站在這蜿蜒的山道前,仿佛天地間獨此一人。

  也許不會再有人來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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