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赤心巡天 > 第一百三十五章 來人
  囚樓有七層,每層各不同。

  它的建筑風格當然是美麗的,高出此城所有建筑的高度,也足能顯得出它的特殊和威儀。

  它也在這座城市的中心矗立了很多年。

  但它給人的感覺,仍然是疏遠且令人緊張的。

  立在此間,不似在此間。

  樓上的人看人,樓下的人經歷人生。

  在不贖城的這次見面,是姜望和蕭恕都不曾想到過的。

  不意相逢卻相逢。

  當蕭恕察覺到注視,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雙寧定的眸子,一種愈發清晰的輪廓,和風霜刻磨后的堅韌。

  其人絕不是那種完美無瑕的美男子。

  但自有其與眾不同的風姿。

  他坐在那里。

  你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年輕,他旺盛的生命力,他如烈火般燃燒的勇氣。

  你也可以感受到他的篤定,他的從容。

  經歷過太多,戰勝過太多,所以能夠從容。

  他負重前行不曾回頭過一次,因而如此篤定。你知道他會一直往前走,除了生死之外,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夠將他阻攔。

  蕭恕當然不會忘記這個人!

  雖然在山海境里緣鏗一面。

  可但凡是參與過黃河之會的人,誰會忘記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張臉呢?

  天驕云集之刻,他摘魁名。

  群星璀璨之時,他最耀眼。

  如今。

  止步于黃河之會十六強的失敗者,孑然一身,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仰望在黃河之會摘魁的英雄。

  如今。

  在山海境不自量力無功而返的庸才,仰望山海境最后的勝者。

  此刻他仰頭望去,天光刺眼。其人坐在整個不贖城最高的地方,即使是在這種法外之地、這種極度混亂的城市里,也是當地最高權力者的座上賓。

  而他是街中路人。

  人和人,如此不同。

  曾經同臺較技的經歷,像是一個狠狠的巴掌,在人生里扇了過來。

  蕭恕下意識地掩面,下意識地加快腳步想要離開。

  但隨即他又停下腳步。

  又把手放了下來。

  然后笑了笑。

  他已經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包括他的不服。

  包括他的不甘。

  包括他的羞恥感。

  ……

  蕭恕這個人,姜望當然記得,但是當初黃河之會的匆匆數面,并沒有給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列國天驕聚集在一起,耀眼的人物太多,一部分人的光芒被另一部分人所遮掩。

  真正讓他印象深刻了的,是在見我樓時,楚煜之所說的那一番話。

  也由此知道了這位丹國內府層次的第一天才,在丹國所遭受的種種不公。

  說起來蕭恕在黃河之會的成績的確不算亮眼,但作為丹國來說,能打進黃河之會的正賽已經是勝利。更別說將蕭恕淘汰的人是秦至臻,那可是黃河之會上唯二的天府修士,有資格問鼎黃河魁首的強者。

  當初在觀河臺上同場較技的那些天驕,誰能打包票說自己一定可以闖過秦至臻那一關?

  聽楚煜之說,因為山海境的再一次失利,借用的大量資源難以償還,神魂又遭削弱,蕭恕已經被徹底剝離了元始丹會的資格……

  那種遭遇的確令人嘆息。

  但無論是楚煜之自己,還是聽到消息的姜望他們,都不覺得蕭恕會就此一蹶不振。

  不管怎么說,蕭恕都是丹國內府層次的最強天才。

  只要邁過去這一關,未來仍是可期。

  但他怎么會在現在這個時候,來到不贖城?

  姜望有些好奇,但旋即又想到這種好奇或許于對方而言是一種冒犯,所以只是善意地頷首,便收回了視線。

  ……

  ……

  這一天的不贖城,好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熱鬧。

  這種熱鬧不是因為來的人多,以前拖家帶口一整個寨子幾千人逃來不贖城的,也不是沒有過。

  這種熱鬧,是因為進城的人里,別具一格的人多。

  比如一個舍不得交半文錢命金的,比如一個恨不得把鞋襪都脫了交上來的,還有現在這個二話不說悶頭往里走的……

  “誒誒誒,干嘛這么急?”守門的罪衛嚷道:“規矩知道嗎?”

  新來的這人穿戴不俗,面容堅毅。

  踏步之間,如虎行山,自有一股凌人的氣勢。

  “讓開。”他只道。

  他的聲音并不宏大,但自有一種久在高處的威嚴。

  雖然身后有整個不贖城為之撐腰,這守門的罪衛好像也沒有什么脾氣,聳了聳肩,真個就讓開了。

  在城門附近那些人看好戲的目光中,新來的這人大踏步地往里走。

  他對這地方的秩序大約是不滿的,甚至可以說很不喜歡這個地方,而且他也完全不掩飾自己的不喜歡,眉頭皺得很明顯。

  但他畢竟走進了城池里。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事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無論是誰,一生中總有一些時候,必須要接觸自己不喜歡的人,必須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必須要去自己不喜歡的地方。

  有的人甚至一生都是如此。

  他懂得這個道理,也教會自己忍受。

  佛家以此為八苦之一,是為“怨憎會”。即是說與自己所怨憎的人或事,因緣聚會在一起。

  這是人生難以擺脫的苦楚。

  他不覺得自己應該例外。

  此時他立在城門之后的大街上,立在那充斥著各式惡意的目光中,放眼望去,是各種亂七八糟的不規則建筑,各種爛七八糟的不體面人。

  不贖城不是一座特別巨大的城市,但莊雍洛三國乃至于整個西境走投無路的人,全都涌進了這里,三教九流,龍蛇混雜。

  要在這里找一個人,并不容易。

  他騰空而起。

  如神的力量驟然勃發,他強大的靈識離體而出,如水銀瀉地,以一種無所顧忌的姿態、迅速鋪展開來,涌向四面八方!

  他當然不能夠以靈識覆蓋整個不贖城。

  但是在這種靈識鋪地的情況下,掠搜整個不贖城,不會超過三十息。

  他騰躍在空中的姿態、不加掩飾的強大氣息,以及足能令人感受到壓迫的洶涌靈識……無不昭示了他神臨境修士的身份。

  一位看起來如此年輕的、神臨境的強者!

  能夠在不贖城里生存下來的人,全都是識相的人。

  一時間以這人所在的位置為中心,凡是能夠看得到他的人,全都像驚鳥一樣掠走,往更遠的地方散開。

  唯有一人,逆人潮而行。

  扎著一條小辮的連橫,不知從何處,懶洋洋地鉆了出來。

  他身上的血色勁裝,的確有鮮血的嚴酷。

  他反手拔出了一柄狹長微曲的腰刀,輕輕一抖,寒芒滿街:“提醒一句。在不贖城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如果你要來殺人,就需要先繳納萬倍于那人命金的贖金……不然的話,就是與我不贖城為敵。”

  新入城的神臨境強者什么話也沒有說,只踏空一步,便已落在三個街區之外,一個兩手空空、孑然一身的男子身前。

  這時候他才道:“哦?是嗎?”

  他嘴里隨意地問著問題,眼前卻是看向面前的……蕭恕。

  “他奶奶的,我感覺我在這里一點面子都沒有了啊。”

  在這人的身后,一身血色勁裝的連橫追著躍上高空,手提腰刀飛身落下,對著這人的后腦勺,以戰斗的姿態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這里是不贖城,在這里就要守這里的規矩!”

  明顯是為蕭恕而來的神臨強者沉默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這區區內府修士有這般勇敢。

  “規矩……”他點了點頭:“好像是應該守的。”

  他回過頭來看向連橫,語氣輕松地道:“你剛才說贖金需要萬倍于命金是吧?蕭恕給了多少命金?”

  連橫一只手提著腰刀。另一只手翻出入城簡,火速瞥了一眼,異常嚴肅、字正腔圓地道:“四萬一千零二十七顆道元石,二十兩赤金,十三兩雪花銀,二十六枚環錢……買命四十天。”

  他補充道:“今天是第一天。”

  面容堅毅的神臨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堅定地道:“我張巡,有我張巡自己的規矩!”

  眾皆訝然。

  此人竟是丹國三十歲以下第一人,神臨境天驕張巡!

  “……”連橫亦訝然,當然他意想不到的點并不相同,把入城簡收回:“意思是你不想給錢?”

  張巡冷漠地收回視線,又向蕭恕走去。嘴里道:“你可以有你的理解。”

  他這話是在對連橫說,又像是在對蕭恕說。

  的確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而這全都無法改變結局。

  從始至終,蕭恕都非常平靜地看著這一切。

  什么話也沒有說。

  甚至沒有任何反抗的姿態。

  他能夠逃到這里來,已經是付出了所有的努力。

  將生死置于他人掌中,懸在別人的規則里……這不是強者該有的選擇。卻已是他沒有辦法的辦法,是山窮水盡已無路的一條路。

  他還有什么別的路可走?

  而連橫大怒!

  他提著腰刀,整個人散發出凜冽的殺氣,叫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把腰刀劈在張巡的腦門上。

  而后他毫不猶豫地扭過頭,對著囚樓的方向大喊:“好兄弟快出來!有人砸場子!!”

  此刻正坐在囚樓四樓窗邊的姜望:……

  姜望記得蕭恕。

  當然也記得張巡。

  在觀河臺上,三十歲以下無限制場里,張巡是唯一一個躍躍欲試,想要接李一一劍的人。

  說他過于自信也好。

  說他不自量力也好。

  他為丹國拼命的決心,卻是不容否定的。

  他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卻跨越千里,要來親手扼殺丹國的另一個天才。

  這樣的事情,實在叫人不知如何評述。

  但最讓姜望無言的,還是連橫的這一嗓子。

  這位兄臺,我只是路過這里。

  你們不贖城的事情,關我屁事?我又沒收人家的命金!

  但他姜爵爺畢竟是個厚道的人。

  想了想已經加入不贖城的祝師兄,想了想蕭恕的坎坷遭遇,想了想同樣坐在樓里、卻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罪君凰今默……

  他猜想凰今默或許也不愿意跟丹國交惡,張巡那邊,又是不是一定有擒殺蕭恕的理由呢?他如果能出面稍為轉圜,或許可以避免這場干戈。

  心念變化間,隨手戴上斗篷,人已似驚鴻掠過長空,落在了蕭恕的身前!

  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中,這一下出場瀟灑極了。

  他昂揚,挺拔,身姿出塵。修長美好的身形根本無法被那一身麻衣遮掩。雖然斗篷遮頭,但一手按劍,直面神臨強者,自有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氣度:“張巡,張兄!可否聽路人一言?”

  張巡抬眼看著他,眉頭一擰:“姜望,這里沒你的事!齊國的手,還伸不到西境來!”

  遠遠旁觀的不贖城居民一片嘩然。

  天下修士,沒有見過姜望的人很多,沒有聽過姜望之名的人已經很少。

  先有黃河魁名,后有天下緝魔,緊接著就是余北斗連同三刑宮為其正名青史第一內府。現世眾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就是想不聽到姜望這個名字也難!

  而姜望本人……

  陷入了一種難言的、尷尬的靜默。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他的本意是想隱藏身份,假作不贖城內部人士,展現力量的同時,阻止爭端進一步擴大。事了扶衣去,深藏功與名。

  念及自己頭戴斗篷身穿麻衣,向來偽裝得很好,又有禍斗印遮掩,張巡此刻又未覆蓋靈識……想來是可以假作神秘地聊幾句的。

  可這個張巡,完全不配合。

  認出來了不說,還叫出來!

  讓“全副武裝、神秘兮兮”的姜爵爺好生尷尬!

  可此時的姜爵爺決計想象不到……

  被張巡隔著斗篷一眼就認出來,并不是他今天最尷尬的場景。

  因為緊接著,那綁著小辮的連橫就愣然道:“這位兄弟,我不是喊你。”

  剩下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他的表情,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你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啊。你跳出來干啥?

  這一刻姜望很想拔劍,當然不是砍張巡。

  不過這種尷尬到底是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很快人們就知道,連橫大喊大叫,喊的是誰!

  就在張巡毫不猶豫繼續往前的時候,他頓住了腳步。

  他不得不頓住腳步。

  不得不仰頭望天——他已被刺痛!

  被一縷似乎貫穿了天地的鋒芒,對準了眉心。

  他不得不做出應對!

  在那高天之上。

  有大日高懸。

  在無窮的光和熱里,有一點格外炙烈、格外耀眼的光。

  一閃,而滅。

  一滅,又再現。

  天邊只見紅霞一抹。

  日暈在云層里移動。

  一桿長槍先一步穿進了視野,繼而是那張揚無盡、鋒芒無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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