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赤心巡天 > 第八十四章 日月幾變,人海幾疊
  大名鼎鼎的歲月劍閣,竟然只是一座尋常草廬。

  茅草搭就,瞧來并無特別。

  但獨立于孤峰絕巔,貫穿了歷史上無盡的風雨。

  劍閣閣主司玉安,也只是一個平靜地坐在崖邊青石上,氣息尋常的中年男人。

  一身寬袍大袖,難見身量如何。坐姿隨意,也不見如何驚天動地的氣場。

  當然他的容貌是極好的,瘦峰削神,兩縷鬢發垂落側臉,翩翩如飛,年輕時候想必也是一個難得的美男子。

  寧霜容把姜望引到山頂,便自行離開了。

  棧道悠悠綠衣遠,隱在云中霧中。

  姜望走到近前,認真行禮:

  齊武安侯姜望,拜見司真君。

  崖邊的這塊大青石光華如鏡,

  盤膝而坐的劍閣閣主身后,是云海萬里。

  司玉安看著那座簡簡單單的草廬,悵然道:

  “三萬年前,本閣創派祖師便于此結廬而居,求劍問道。數萬載風風雨雨,真不知日月幾變,人海幾迭。今日我仍然坐在這里,草廬依舊。不知三萬年前的祖師,是否與我心懷同憂?“

  “真君心事,豈是小子能懂?“姜望道:

  “但想來無論怎么日移月轉,山遷水變,人活在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情不會改變。

  司玉安轉回頭來,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方才你在眾生劍闕質詢本座,可不是這個語氣。“

  姜望道:

  “剛才人多,我年紀小,好面子.."

  司玉安哈哈大笑起來:

  “你平時就是這么哄姜述的?“

  姜望不接這個話茬,拱了拱手,也就認真回道:

  “姜望非無禮之人,只是我與向前乃生死之交。見其無端受辱,一時難以自制。“

  說完了,他又補充道:

  “再加上這次來劍閣有人撐腰...小子因此膽壯了些。“

  “倒是實在!”司玉安笑了一聲,便斂容道:“既然說阮泅給你撐腰,那你也不妨與本座說說看,阮泅命你此行,究竟所為何事?“

  姜望本以為此行目的不必明言,因為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但既然司玉安這么問了,他還是需要好生回答。

  略想了想,才開口道:

  “先前南疆官考,平等國首領昭王領護道人趙子、錢丑、褚戌,大鬧虎臺,意奪司玄地宮之事,司真君知否?

  司玉安面色無波︰

  “略有耳聞。“

  姜望斟酌著措辭道:

  “阮監正認為,錦安府一府突出,孤懸于治外,周邊奉隸、會洺、紹康、宛興,四府皆露心腹,實在不利于護境保民。司玄地宮既已成他人眼中肥肉,為了避免平等國卷土重來,禍亂南疆,我齊國不得不多做準備

  這當然是屁話。

  但至少是一個能夠拿得到臺面上來說的理由。

  不然你要直說阮泅認為有劍閣支持的梁國,不配占有錦安府,司玉安不當場給姜望一飛腳才怪。

  司玉安聽姜望說完理由,平靜地道:

  “阮泅的擔憂很有道理。不過劍閣從無國土需求,錦安事非是劍閣事。本座只能說,劍閣弟子不會出現在錦安府。

  姜望趕緊行禮,將這話落實下來:

  “如此便已足夠,我謹代表南夏總督府,多謝閣主體諒!“

  司玉安又道︰

  “你可知阮泅之名,泅字何解?“

  姜望遲疑道:

  “我與阮監正其實并不相熟,也是為公事,這次才66有交流。

  “別緊張,本座就算對阮泅不滿,也不會累及于你。再者“別緊張,本座就算對阮泅不滿,也不會累及于你。再者說,對于阮泅,本座也沒什么可不滿

  的。”司玉安笑了笑,又問道:阮泅有一個女兒,你可熟悉?“

  姜望不知他想說什么,搖頭道

  “只是聽聞,未曾見過。司玉安道:

  ”阮泅的女兒,單名一個“舟”字。阮泅在星占一道有大成就,以身泅渡苦海,便是“泅”字之解。其人自己如此,卻寄望他的女兒往后能夠以舟渡之。由

  此可見,天下父母憐子女,都是—

  般心思。

  姜望也是第一次知曉,阮泅阮舟父女的名字,原是這等意思,阮監正確實愛女情深。只是他不明白,司玉安為什么突然跟他說這些

  腦子里陰謀亂轉。

  難道司玉安還要以阮舟來威脅阮泅不成?

  也不對,阮舟身在臨淄觀星樓,哪會有安全問題?

  他在這邊亂七八糟地想著。司玉安又說道:

  “景霄這孩子,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不是一個品德很完美的人,但也不是一個很壞的人。他之所以針對那個叫向前的孩子,是因為向前的師父向鳳岐,曾經來我劍閣挑戰,斬斷了他師父屠岸離的左臂。他這個做徒弟的,想替他師父出氣,便如同你想替你的朋友出氣一般。有些時候難言對錯,對錯只看你站在哪里。你以為然否?“

  且不說向鳳岐與屠岸離是公平論劍,各人自擔后果,實在不該有什么“出氣”—說。退一步講,司空景霄就算想替他師父出一口惡氣,也應該堂堂正正等向前成就神臨,再拔劍挑戰。而不是以神臨壓內府,吊著向前來折辱。

  姜望本打算這么說。但最后還是道:

  “是這個道理。“

  司空景霄夠強,所以他才可以不講道理。

  姜望夠強,所以他能夠幫向前講道理。

  這樣講下來的道理,實在沒什么道理。

  反倒是司玉安說的,才是本質。

  這世間之事,關乎于對錯,很多時候只取決于你站在哪里。

  那么,有沒有―種對錯,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姜望心中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思考。

  他當然無法現在就得出答案。司玉安又道∶

  “景霄不能夠以神臨欺內府,所以耍了小聰明,故

  意激怒向前,再動手把他吊起來。

  這一次他故技重施,又來激怒你,反被你教訓,也算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不過此事屠岸離并不知情。他堂堂當世真人,是劍閣五大劍主之首,不會理會眾生劍闕的瑣事。也是今次你來拜山,又牽扯到與景霄的決斗,他才會加以關注。

  “你與景霄的勝負,自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斷手斷腳,景霄都須承擔。但是你非要打到景霄跪地不可,斷他傲骨,屠岸離這個做師父的,自然心疼徒弟,對你沒有好臉,其實本心并無恃強之意。本閣承認無心劍主做得不對,有失公允。但屠岸離之愛徒,如阮泅之愛女,亦是天下父母之心,此類難絕也。

  他瞧著姜望:

  “你以為然否?

  聊阮舟繞了這么一大圈,原來是為了說這個!

  姜望心中恍然的同時,也有一些訝異。

  他以為劍閣之主,應當是那種開天分野的人物,沒想到本人這么好說話。

  司玉安這樣一位當世真君,站在現世頂層的人物,不僅給出承諾,完全配合了他此行的目的,還在這里苦口婆心的替屠岸離、司空景霄做解釋。

  這實在很難讓人不膨脹。

  但姜望這時候反而完全收斂了驕態,語氣誠懇地道:

  “司真君這般一說,姜望便能理解了。也是姜望年輕氣盛,易動肝火。切磋便切磋,雖是愛惜摯友之心,也不該非要司空師兄跪地不可·回頭

  他道歉。

  ”那倒不必,給他吃些教訓也

  是好事。良玉不琢,亦難成器。司玉安擺了擺手:“只要你不介懷,此即小事,任風吹去即可。“

  “請閣主放心,晚輩不是一個記仇的人.…”姜望道。

  司玉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正

  要說些什么,忽地轉過頭去,眺望遠空,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發生什么了?”姜望問。

  “禍水生變。”司玉安凝重地說完這四個字,便自青石起身:我當親赴禍水,一探究竟。武安侯速回貴邑,將此事告知南夏總督府,使齊廷知聞。涉及禍水,不可輕忽。

  禍水作為天下險地,姜望雖然只有一個大概的了解,但也能夠明白它的重要性聞聲立即道:

  “天下興亡,不辭其責!南夏總督府那邊,勞煩劍閣幫忙通知,請司真君帶我同行。

  司玉安看著他道:

  “這不是尋常禍事,禍水乃極惡之地,一旦出事,非同小可,雖神臨亦難自保。夏地那邊更是需要你去聯系調度,陳清利害。

  姜望認真地道:

  ”師軍督以十萬冬寂軍屯駐長洛府,長洛地窟必無疏失。僅僅通知南夏總督府的話,劍閣的傳信渠道也比我直接飛回去更快。男兒生于天地,只要站著,自擔風雨。迷界我去過,邊荒我

  去過,沒理由在禍水我要縮頭。

  他剛說完這番話,便見得寧霜容身縱劍光而落,神情焦切,對司玉安匯報道:“血河宗來訊,說禍水生變,請咱們速調劍主支援。“

  血河宗與劍閣之間的遠距離傳訊通道向來是開啟的,由此也可見,兩家關系不淺。

  不過以司玉安的修為,卻是在血河宗的消息傳來之前,就察覺了禍水的變化。

  此時亦只是點點頭:

  “知道了。這一趟我親自去。“

  寧霜容看了姜望一眼,有些遲疑地道:

  “血河宗的人還說,齊滅夏,得萬里沃土,亦應新承萬里之責。既然武安侯也在劍閣,那就不

  該回避。

  姜望這次南下,本就大張旗鼓。血河宗知道他在劍閣也是正常。

  只是血河宗之人以這樣的方式、說這樣的話,就難免有些奇怪。

  齊國并不是一個不肯擔責的霸國。

  從迷界到萬妖之門,哪處人族戰場上沒有拋灑齊人熱血?

  在滅夏之后,更是直接以十萬九卒精銳屯駐長洛府,可以說把長洛地窟那里的禍水安危,看得比任何邊防事務都重。

  并且再往外說,在齊夏戰爭里,血河真君還出手幫忙擋下了南斗殿長生君,且不論背后是有什么交易。按理說,齊國與血河宗雙方高層關系應該很不錯才是。何以血河宗方面傳的訊息,語氣這樣不妥?

  但心里想的這些,姜望也并未表現出來,只是道:

  “血河宗的道友也未免想得太多。以齊覆夏,是王師滅寇。無論安民、御敵、承責,我齊國只會比夏國做得更好。何勞催促?驚聞禍水生變,我正要隨

  司真君同去。寧霜容看向司玉安。司玉安這時候才點頭∶

  “本座將與武安侯同往,霜容你照看好武安侯的朋友,并速傳消息于南夏總督府。此次禍水生變,恐怕非是小惠。“

  寧霜容拱手道:“弟子請命!

  司玉安抬手攔住:

  “你方成神

  臨,還有許多需要彌補的地方。貿

  然出山,是禍非福。

  說罷,大袖一揮:“走吧!”姜望不自覺地騰身而起,飛到司玉安身邊。

  而這位劍閣之主,只是對著那座草廬隨手一抽,便抽出一根茅草,像是抽出了—柄劍!

  這一根草劍倏然而至,懸在他和景霄的腳下。

  劍光只是一閃,那云海山川河流,景霄眼前畫面便如走馬觀燈般瞬轉而過!

  武安侯時年二十一,乃至歲月劍閣。

  真君折草為劍,倏然萬里·.·

  便去禍水殺敵。

  待得眼前諸般風景轉過,景霄眼神―定,發現自己已經到了血河宗山門外。或者說“洞門”?

  首先看到的,是陡峭的山崖,其上有斑駁的歲月痕跡。

  此崖名為“苦海”。常勸世人回頭。

  南域之人東行至此,也基本不會再往前。

  雖然此崖難越,飛鳥于此亦絕。崖高石厚,更不輸那些有名的山脈。但以王樹的耳力,仍能聽到高崖之后隱隱的海潮聲。

  據說苦海崖后的那一片海域,海水不沉鵝毛,非同經位的苦澀,苦到能讓人痛哭流涕。也少有世人接觸便是了。

  血河宗的入口,是一個巨大的洞窟,正開在苦海崖這一面的崖壁。

  洞窟前豎有一塊鮮紅色的條狀巨石,石上有黑色的“血河宗”三個大字。

  此石之前,則是一片經位的廣場,這時候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都穿著代表血河宗的血色武服。有在列隊排陣的,有在檢查船形軍械的,還有聚在一起討論的….不一而足。

  耳中聽得到血河宗弟子的聲音在嚷嚷∶

  “劍閣的人通知了嗎?“

  那是一個身穿血色勁裝,身形

  魁偉的漢子。氣勢雄渾,已然金軀玉髓。

  “已經通知過!”旁邊有人高聲回答道。

  他來回巡行︰

  “三刑宮的人通知了嗎?“

  “也已經通知!““暮鼓書院?““已經通知!”那人想了想,又道:

  ”禍水之責,夏國亦擔。今日夏土為齊土,齊人擔否?“

  景霄便在這個時候按劍而前,朗聲說道:“齊人已是來了!“

  而身后的司真君,只是悠然將那一根茅草佩在了腰間,像是佩戴─柄絕世寶劍,自有—種說不出的風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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