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赤心巡天 > 第三十八章 彼世此世自相隔
  這套老宅構造十分簡單,一個小院,一間正房。出了房間就是院子,離了院子就是房間。

  房間里更是簡單,徒見四壁。打眼一掃,一覽無遺。

  所以猿勇當然看到了那個墻上的神龕,也看到了那面鏡子。雖然瞧不出什么名堂來,但很是自然地走上前去,伸手便拿……

  從始至終,藏在鏡中世界的姜望都保持了安靜。

  這讓他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來重新認識世界——明明身在此山中,卻超于此山外。恍惚已經斬斷因果線,跳出五行去。

  他當然可以輕松解決掉這個闖上門來的猿妖,可以用三昧真火把猿妖和猿妖的手下都燒得干干凈凈。

  但是之后呢?

  按照他對天意的初步認知,他猜想若是他有如此主動的出手,很可能會引起妖界天意的激烈反應。

  猿勇、水簾堂、花果會、摩云猿家……這一整條線將會如鞭子般直甩過來。

  小小漣漪,可能不斷擴張,最終引起驚濤。

  回想張臨川的覆亡,起初不也只是在野人林的一個動念么?

  前車之鑒,后事之師。

  其實較真來說,紅妝鏡在柴阿四手里,又或在猿勇手里,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柴阿四若是自己不爭氣,那他也沒有甚么辦法。天工之刀,亦雕不得朽木。在盡力不干預妖界的情況下,他能把柴阿四推到什么地步?

  無非是換一個妖怪哄騙。

  這個稱為“疤爺”的猿妖,大約是不太好騙的。但是在他已經先入為主,認定柴阿四有奇遇的情況下,姜望自忖還是能夠施加影響。

  本就有一定身份的猿勇,肯定能比柴阿四更快混出頭來。

  身在鏡中觀鏡外,彼世此世自相隔。這一刻姜望生出了“天公自然”的感受,仿佛在一個絕對的高處,俯瞰眾生爭渡。

  忽然間就明白了當初在鳳溪鎮的那條小河前,七殺真人陸霜河的態度——

  彼時陸霜河也是平靜地看著易勝鋒與他相爭。

  那是一種近于天道的淡漠。

  那是陸霜河的“殺”,是當世真人殺力第一的道途。

  正如此刻,他緘默等待一切的發生。

  甚至于已經在準備欺騙猿勇的措辭。猿勇常年混跡市井江湖,見識很多,戒心極強,須得有更妥帖的套路,輔以六欲菩薩,乃至歧途的幫助……

  但在這個時候。

  院中的柴阿四猛地握住了劍,站起身來。

  “猿大糞!你給老子站住!”

  注視著漲紅了臉,嘶吼著給自己鼓著勁,沒頭沒腦地向猿勇沖鋒的柴阿四。

  鏡中世界的古神尊者,幾乎忍不住捂臉。

  哪有這么干架的?

  哪有偷襲還喊出來的?

  步架呢?劍招呢?

  幻想著做駙馬,當城主,拿魁首,倒是挺有能耐。傳你的劍術你是一點兒沒記得啊!

  習慣逆來順受的柴阿四,第一次這樣握緊他的鐵條劍,向一個他只能跪著舔靴子的兇惡存在沖鋒。

  他的眼睛是血絲彌漫的紅,他不記得別的。

  他一直被欺侮,被欺侮了太多年。

  在嘶吼著沖鋒的這一刻,他突然就懂了那一年死在馬車前的爺爺——不想再忍了!

  既說是我等妖族,天命高貴。

  為何我生來只可忍受,甘為螻蟻,任他鞭笞?

  他手里握著他的鐵條劍,眼睛緊緊盯著猿勇的咽喉。

  便在這個時候,腦海里忽然響起了聲音——

  “劍一,劍四,劍三!”

  來自上尊的聲音!

  姜武安,終不是陸霜河。

  早在鳳溪鎮,就已經不同路。

  天生道脈的重玄遵,在很小的時候,就確定自己與太虛派祖師不同路。

  而那個小時候的姜望,雖然對道途還沒有認知,甚至還完全不懂修行,但是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當習慣了逆來順受的小妖,第一次握住他的鐵條劍,作為偉大的古神尊者,自然要賜予他應有的勇氣。

  ……

  耳中聽得這樣的喝罵聲,猿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四兒是不是想喊‘大爺’但是嘴瓢了?

  但是柴阿四的沖鋒真實無虛。

  那根破鐵條上,的確閃爍寒芒。

  猿勇扭身回來,咧嘴笑了。

  他當然不怕這么毫無章法的拼命,柴阿四的反應,恰恰說明了這面鏡子的重要性。

  天予此寶,不取必咎!

  比起玩命,這犬妖還嫩得很。

  他甚至于活動了一下拳架,才輕松地往外躍出,一身筋肉瞬間緊繃。

  整個魁梧的身軀,像投石機的絞索轉至極限……嗡!

  爆炸性的力量撞開空氣。

  十步沖拳!

  但是就在猿勇爆發他的拳頭時,面前的柴阿四,忽然有所不同!

  整個身體在沖鋒的路上,瞬間規整了架勢——那是某種已經熟極而流的劍招。

  觀其劍架,變化無窮。察其劍意,銳不可當。

  而那洇著血色的眼睛里在憤怒之外,那些畏縮、怯懦竟然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的自信。好像一定能斬他于劍下。

  這小妖哪里來的自信?

  猿勇的拳勢一滯,在那驟然爆發的凜冽殺氣前,遽然折身。

  選擇先避其鋒芒。

  老于廝斗的他,當然不愿意陰溝里翻船,而是決定再看一看柴阿四的劍。

  但幾乎是與他折身的同時,柴阿四也已經跨步轉進,恰恰一劍橫頸!

  倒好似他自己用脖頸往此劍撞上去般!

  多年的搏殺經驗起了作用,于此千鈞一發之際,猿勇道元翻涌,還能折轉,甚至反擊,拔身高躍,前撲砸拳!

  柴阿四卻在他之前就已經躍起,剛好一劍上挑!

  噗!

  銹跡斑斑的鐵條劍,貫穿了猿勇的下巴,頂進了顱骨深處。

  這一刻——

  柴阿四離地不過三尺,整個身體保持著弓步挑劍的姿態,而體態魁梧的猿勇,張開雙臂在空中,像一只展翅的巨鷹……但已經掛在了鐵條劍上,無力墜落。

  一直到那滾燙的鮮血噴在臉上,柴阿四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松開手。

  猿勇的尸體便掛著那鐵條劍墜地,最后跪伏在地上,如錘子般往地上砸了一下,那劍尖也就此穿出頭頂。于血色白色之間,閃爍固執的鋒芒。

  “呼呼呼!”

  柴阿四大口地喘著氣,又有一種奇特的、從未有過的感受。

  殺戮原來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道上大名鼎鼎的水簾堂香主,打遍花街的兇惡存在,在自己面前,竟沒有走過三劍!

  古神的聲音,又在腦海中響起,打斷了他的感想——

  “學本座的劍術,第一要記得,永遠不要放開你的劍。柴阿四,你合格嗎?”

  “對不起,對不起上尊,下次不會了!”柴阿四從殺戮的余想中清醒過來,第一個反應仍是道歉,急步前趨,一把揪住猿勇的腦袋,將那柄銹跡斑斑的鐵條劍拔了出來。

  劍上血猶滴,他也好像從中獲得了某種力量,認真地道:“上尊,我再也不會放開我的劍。您選擇我,我不會讓您選錯!”

  “別忙著拍馬屁,表決心……先解決你眼下的問題。”鏡中的聲音道。

  柴阿四這才想起來,猿勇不是獨自前來,猿勇也不是如他一樣無親無故沒誰在意,猿勇手下有一堆小妖,背后有一個花果會!

  想到這些,他幾乎又有些腿軟。

  “怎……我該怎么辦?”他可憐兮兮地問鏡中尊神。

  鏡中的聲音只道:“本座已經給了你答案但你最好還是問自己。”

  答案?什么?

  柴阿四腦子混亂了一陣,才驀地想起來那一句——“解決你眼下的問題”。

  眼下的問題……

  猿勇守在外面的兩個跟班!

  剛才在院中自己又是大喊,又是揮劍對殺,外間不應該沒有反應才對。

  除非……動靜被古神尊者抹去了。

  古神之威,深不可測。古神之偉大,亙古無垠!

  這是古神的考驗我需要證明自己的能力……

  柴阿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鐵條劍掛在褲腰帶上,把猿勇的尸體拖到里間,用床板臨時擋住。

  又把地上的血跡清理感覺。

  最后端來水和布,認認真真地洗了臉。把沾了血的衣服脫下來,換了一身。

  確定一眼看不出什么問題后,才轉身走向門口,拉開院門:“兩位大哥,疤爺喊你們進來。”

  門口正在高談闊論的兩個小妖,有些掃興地止住話頭。

  倒也不疑有它,只將柴阿四一撥,邁步走進了院子里。

  站在院里就幾乎可以把房間里看得七七八八,但兩個小妖卻始終沒有看到猿勇的身影,禁不住往房間里走:“疤爺!您叫我們?疤爺?”

  較為心急那個小妖走上前去,掀開床板,赫然看見了猿勇的尸體。正呆愣間——

  砰!

  外間院門重重地關上了。

  兩個小妖驀地回身,便看到那個怯懦無用的柴阿四,一手將院門栓上,抽出了腰間那支鐵條劍,向他們走來……

  ……

  ……

  雪國風光是萬里白。

  登高一眺云接天。

  天碑雪嶺的冷,是浸入神魂的。

  但照無顏已然習慣了。

  她正需要這種寒,這種冷,在壓制超凡力量,阻絕所知“往障”的情況下,保持神思的高度靈敏,思考世界的真相,探尋道的真諦,真正貫通所學。

  作為天下四大書院之一,龍門書院最重靈性才情,自來是天才云集之地。

  她照無顏身為龍門書院大師姐,自小學貫百家,通曉經典,更是天才中的天才,絕世的人物。

  旁人困頓于天人之隔,甚至于皓首窮經、焚膏繼晷,也不知道途何在。

  她卻苦惱于道途太多,俯拾皆是,不知作何抉擇。

  也曾禪音問佛,也曾靜坐參道,也曾求路于兵書,也曾問心在法典。墨家機關,儒家各派……學如淵海,不知盡流。

  竟然所知結所障,困頓了幾年光陰。

  她從南到北,又自東而西。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見風物,歷人情,始終有所欠缺,未得圓滿。旅途的終點是現世西北,她也選定在這里,抉擇一生道途。

  但意外發生在天碑雪嶺,在這個霜仙君許秋辭的道場,見證了一場驚天變故,看到了冬皇出世的場景。

  機緣巧合之下,這位據說有轉世宿慧、再證衍道的冬皇,給了一句“自開淵流”的指點。

  自此茅塞頓開,復見遠途。

  所謂“雜糅百家,自開淵流”,自是遠景宏圖,絕非一蹴可就。

  她也早已有了覺悟,愿意擱置唾手可得的神臨,在此徒老青絲,追求那一條不知是否能得的路。

  任世間風起云涌,旁觀大浪淘盡,天驕揚名。

  武安侯,冠軍侯,無敵之斗戰,冠絕當世之李一……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也許有結果,也許沒有。

  她是抱著這樣的覺悟于此枯坐。

  求道之路,如復斯言。

  修行畢竟是孤獨的長旅,如這天碑雪嶺,是永恒的冷寂。

  她本想獨坐在此,生死自參。

  但自小與她親近的子舒,非要在這里陪她一年,她也就由著。正好親自教導其修行,檢悟半生,萬一自己求道不得也好讓書院后有來者。

  至于許象乾……

  那是趕了好幾次,趕也趕不走的。

  每次她要動手趕人了,那廝就可憐巴巴地看過來,說什么“照師姐答應了給我機會的,君子重諾,我輩讀書人,豈可……”

  她每次都聽不完。

  打輕了沒有用,打重了沒法交代,也沒必要,索性算了。

  不過今天很奇怪,這個在大風大雪中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來,手里還拎著一尾活魚的許象乾,卻是紅著眼睛。

  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偷偷抹過眼淚。

  高額照風雪,情狀甚可憐。

  天可憐見,她最見不得旁人流淚。人生之事,有什么不可面對。生老病死也只是自然之理,哭哭啼啼,是多么軟弱的事情!

  再者說,這廝今天不是又要去蹭傅真君的授課么,能出什么事?

  “子舒。”盤坐在雪巖窟里的照無顏,終是喚了一聲:“去看看你許師兄,他怎么了。”

  子舒“噢”了一聲,放下手里玩得開心的雪狐貍,蹦蹦跳跳地往山下去——她用積雪堆了許多的小動物,雪狐貍、雪兔子、雪老虎……一個個活靈活現,在雪巖窟里排起了長隊呢。

  照無顏也就繼續修行,在心中默誦起法家大宗師韓申屠的《勢論》,反芻其間的經典論辯,感受大宗師對世界規律的認知,對“法”的理解。

  但不多時,便聽得“嗚嗚嗚”的抽噎聲,子舒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哭著跟許象乾一前一后往山上來。

  許象乾一邊走還一邊勸:“師妹你莫要哭了,莫哭了,你哭得我也忍不住…你…你…嗚嗚嗚……”

  風雪下兩個登山的人,就這樣傷心地往上走。哭聲此起彼伏,相映成趣。

  雪巖窟內盤坐的照無顏,一臉木然。

  不是,我讓你去問問情況。

  怎么還一起哭上了?

  傅真君到底說了什么?

  竟是何事,有這般傷心?

  難道我誤入歧路,已經走火入魔?

  難道是我得了不治之癥?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