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赤心巡天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南轅北轍亦為前
  萬神海里,已死之熊三思,綻放他最后的光華時。那山壁上的石刻,也剛好開出花來。

  此株三包并蒂、分為黃紅白三色,而芯光隱隱,如夢似幻。鹿七郎得靈感而來,柴阿四跌跌撞撞....

  山道旁的靈熙華已是迷醉了!尚不知其珍,已迷于其夢。

  而信蟲所化的夜菩薩,亦是眸光大亮,一手點醒靈熙華,一手直接探去摘花.....不枉佛爺在此苦候!

  這下就連還在努力修補神王身、維持其平衡的玄南公,也通過那尊護法神將,回過頭來!

  “三生蘭因花!”與此花相比。

  發生在萬神海的這場交鋒,彷佛也無關緊要了。

  ......

  ......

  神臨再怎么掙扎,還是神臨。真妖再怎么丟臉,也是真妖。自真正出手以來,犬應陽其實并未吃過半點虧。

  此世之真也洞得,此世之夜也掌得,人族天驕也百般虐殺過——只是不老玉珠吊命,未死而已。

  姜望用盡手段,又是出其不意,又是仙宮傳承,又是知聞鐘,也不過是轟掉了他一滴血。

  這滴血的傷勢怎么描述呢?

  ——要不是治療及時,傷口都已經自愈了。

  直到金槍貫腹的此刻,他才是真正吃了個大虧!傳承自飛劍時代的飛劍三絕巔,曾經笑傲蒼穹。

  唯我劍道,洞真無敵的向鳳岐身死,外樓境的傳人懸劍老山,還在看護老友基業。

  忘我劍魔癡癡呆呆,偶爾清醒。也不知用那偶然清醒的瞬間,在求索什么。

  迄今來看,只有無我劍道走出新途。

  姜夢熊碎劍練拳,饒秉章化拳為槍,可謂山河有繼。

  其人當然沒有大齊軍神那般拳問天下英雄的勇力,但也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這先死后藏的無我一槍,以無我接續無我,以最終呼應最初,是避無可避。他在神霄世界,承姜夢熊的道,也闡自己的道。

  此槍貫穿了已然洞見真不朽的真妖之軀,先“無我”,再“無敵”,要把犬應陽的“真”打成“假”,犬應陽的“有”,殺成“無”。此槍具有湮滅一切的力量,粉碎的不僅僅是血肉元力,還有一切認知,一切存在。

  史家吳齋雪有論——時代恒以弱喪,飛劍獨以強亡。

  就是說飛劍時代鋒銳過盛,剛極自傷。這個時代如彗星般崛起,也似彗星般隕落。只延續了一百零七年,卻在史書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光采。

  昔年的飛劍三絕巔,無我一道,一劍橫來天地空!

  犬應陽與姜望相逢于萬神海上空,但是在正式接觸之前,他的腹部已經先被轟出一個巨大的空洞。

  身、意、神,皆被傷!

  這一次.....神魂受創、已被真妖元神強勢打進蘊神殿的姜望,看到了這光芒萬丈的一槍。

  看到了其中熟悉的無我之勢。

  想起了那句“紫蕪丘陵未有雪,我未執槍已十三年!”想起了計昭南那個失陷妖界、只留下一桿韶華槍的師兄。

  恍忽明白了為何封神臺是兩位真妖降世,結果來追殺他的只有一個犬應陽。

  而重新認識了熊三思。雖然熊三思已不在!

  此時不是悵思之時,戰斗中的姜望也從不會錯失時機。

  熊三思最后也是最初的無我一槍,在貫穿了犬應陽腹部,試圖湮滅其生機的同時,也必然傷害到了犬應陽的元神!

  神臨之后,神魂之力外顯于世,凝練如一,即為靈識。至此神魂有了直接干涉現實的力量。

  洞真之后,以靈煉神,更是有了元神出竅

  的手段。心念一動,天地周轉。但為什么元神出竅常常作為洞真層次強者壓箱底的手段,不會輕易動用?

  蓋因元神一走,元神海便空,在高層次的戰斗中而言,此時的神魂世界幾乎不設防。

  對付姜望當然不成問題,可恰恰還有饒秉章橫空出世的槍。

  這一刻好比是犬應陽正調動大軍,傾巢而出,怒伐敵城。但身后一支奇兵,已然襲占老巢,正在放火毀家!

  此時的犬應陽有兩個選擇。強撐自身,先滅殺姜望神魂。或者先行回歸元神,解除自身隱患之后,再來殺敵不遲。

  在萬神海的上空他一把抓住流散的金光,握了滿手的道則之力,探進腹部巨大的空洞里,迅速絞殺那肆虐的槍意。

  而在姜望的蘊神殿中,轟開大門闖進殿中的真妖元神,拔身便往外走。他做出了第二個——

  不,第三個選擇!

  他的真妖元神在預備回歸的同時,遙遙一探,一把抓住了姜望的神魂顯,化之身。輕易將其制住,瞬間連施數道秘法,將這具神魂身從那寶座上拖將下來,像拖一具尸體般,徑往外走!

  真妖洞世,掌控一切。

  又要拿住姜望的神魂,逼問一些人族隱秘、逼問譬如聲聞仙域之類的功法,又要折回自己的軀殼,在熊三思的無我槍下,保住自己的神魂世界。

  但他拖著的并不是一具尸體。這也不應該是他會有的選擇!姜望在妖界已經呆了很多天.

  他在妖界度過了道歷三九二二年的春節。

  也在鏡中世界,度過了自己二十二歲的生日。在妖界的每一天,他都在對抗天意!

  在螺獅殼里做道場。

  出不得摩云城,也在城中盡己所能地折騰。從柴阿四、豬大力、猿老西三個全然不同的妖族,開發三條全然不同的路,但每一條路走到最后,都纏繞了死局。

  暗度陳倉,躲到了廉溪客棧。卻又山重水復,回到了柴家老院。不斷地嘗試,不斷地失敗。不斷地失敗,又不斷地嘗試。

  而歧途,恰恰是對所謂天意、所謂命運的一種回答!

  我在歧途,你入歧途矣!

  我錯了,還是你錯了!誰的錯誤?!及至進了神霄世界。

  行念的局,獼知本的局,鹿西鳴的局,麂性空的局,蟬法緣的局,蛛懿的局,虎太歲的局,玄南公的局.....

  以及在這之上,元熹大帝和羽禎大祖跨越數萬年時光的落子對談。

  以及在這之下,被當做棋子卻也各有意志的他姜望、同他一樣苦苦求存比他掙扎更多年月的熊三思,乃至于真妖蛛弦、犬應陽,妖王羊愈、鼠加藍、蛛蘭若、鹿七郎、蛇沽余,甚至靈熙華!

  往前追朔時光,還有一代天妖鶴華亭。

  往下再看,還有柴阿四、豬大力、猿夢極、羽信、蛛猙這些。

  千頭萬緒的線索彼此交錯,好像每一個錨點都糾纏著無數的命運線。僅僅是把這些線索陳列出來,就看得人頭昏腦漲。可它們卻全部交織在一起,鋪成一段命運的河!

  誰能于此河中駕孤舟?時間,空間,因果。

  每一個棋子,都是自己命運的棋手。而每一個所謂的“棋手”,又何嘗不是更高存在的棋子?

  彼時姜望渾身浴血,跨過天妖法壇,飛躍青銅巨鼎在那沖天的神火之上,搖響知聞鐘卻一無所獲,劍指時光長河卻一無所得。他有一種空前的失落和茫然,卻也有一種空前的自在和坦蕩。

  不是說——我已經死定了,所以能做點什么就做點什么。

  也不是說——我試過了所有的可能,但前路的確斷絕,所以就這樣吧。

  而是在

  那個時候,他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路在腳下。

  難道拿了知聞鐘知聞鐘就一定要為你姜望負責,就一定能響應回家的

  難道知聞鐘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條路就一定不存在?

  知聞鐘找不到歸途,自己也缺乏足夠的視野,看不到遠方,不知道歸家的方向。

  但看得到眼前三尺地,就在這三尺地里走。在有限的條件下,做最好的選擇。

  一直以來不都是如此嗎?

  縱是最后是南轅北轍,可在此時此刻,誰又能說我不是在前進?彼刻萬神仰視,神火炙烈。

  他在那樣的天風里,感到自己在一張立體的棋盤上,上下左右甚至于每個斜角,都是密密麻麻的因果線條。

  牽一發,動全身。

  每一個選擇,都關乎命運。

  他看到了“對”,看到了“錯”,也審視了自己的“看對”和“看錯”。他的歧途已經知見圓滿可以開花,但正確的時間不在彼刻。

  駕馭歧途的前提,是要能認識歧途,了解自我,認知對錯。他清楚即便歧途開花,也很難動搖真妖,這是建立在對犬應陽充分的了解之上。而諸如玄南公,那邊山道上的夜菩薩,都更是想都不用想。

  在與妖界天意對抗的過程中,他獲得了靈感—

  天意從不會具體地指向某事某人,但諸多巧合碰撞到一起,卻又能自然演化出順乎天意的結果。

  歧途當然是在目標的選擇里做文章,引導目標走向錯誤的選擇。但也不見得只能如此應用。

  就像早先在那間客棧里,他讓柴阿四在離開房間前,故意往屋頂看一眼,由此自然引發猿夢極對環境的猜疑,他再自然而然地以歧途引導猿夢極去探查床底。

  就像他多次面對蛛蘭若,并未動用歧途,甚至歧途應該也很難越動蘭因絮果但在他的戰斗壓迫下,蛛蘭若卻不得不出手嫁接因果,甚至幫他死里求生。

  這些事情其實他一直在做。

  唯獨此刻,此時此刻!

  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他催動了神通!第二內府中,那顆黑白色的種子,緩緩開花了。

  一切是如此平靜,悄無聲息。

  就連五府海中,都沒有任何波瀾。甚至于第二內府也未外顯,神通之光都未有變化。甚至于身外,在萬神海上空,因神魂顯化之身被擒拿而瞬間呆滯的大齊天驕姜青羊,仍然以慣性在前進。

  無聲無息入歧途,而不知身在歧途中。

  歧途是讓對手在已有的選擇中,做出錯誤的選擇。開花之后的歧途,卻能,直接給目標一個新的選擇!

  當然神通的成功與否,因時因地,因人而異。

  在犬應陽身受熊三思無我而發的洞真一槍,元神受創、急于回歸的此刻,姜望用開花后的歧途,在犬應陽回歸的選擇之上,加入了一個小小的選擇—

  順便也將他神臨層次的神魂顯化之身制住,一起帶走。

  此時犬應陽身受重創,且作為熊三思要自“有”抹成“無”的目標,還在與熊三思那一槍的力量對抗。

  這就有了歧途生效的空間。

  當然,歧途成功的可能性,在姜望的元神海里得到放大。更在于這個新加入的小小選擇,對犬應陽來說并不危險。

  因為他的元神占據壓倒性的力量優勢,他的確可以輕松制住姜望的神魂顯化之身,也的確是制住了。

  可是....咕咕咕,咕咕咕。

  元神海中,響起了如此寂寞的水聲。

  就在犬應陽的真妖元神,拖著姜望的神魂顯化之身走出這座高闊威嚴的蘊神殿時——自那門簾之上,水聲潺

  潺。

  天降瀑流!

  不老泉內顯在元神海里,澆了犬應陽一個滿頭滿身。

  水流湍急,瞬間將他席卷,把他和他拖著的姜望神魂,一起推回了蘊神殿中。

  砰!殿門關上了!

  整個蘊神殿中,都是湍急的水流。犬應陽和姜望,都是其中的孤舟。

  不同的是,姜望的神魂顯化之身,雖然受制于敵手,但他卻是這流水的封主,是不老泉的主人。

  驟生此變,犬應陽雖然還在抗衡自身的傷勢,元神卻也及時做出反應。大手一揮,神念為劍,在碾碎姜望神魂的同時,也預備強突回歸。

  但手下卻是一空。

  姜望的神魂顯化之身,在犬應陽的神念之劍斬下前,就已經先一步炸開!犬應陽加于此身的諸多限制,就好比刀架頸,鎖縛腕,牢囚身。

  可那個被縛的囚徒.....自毀了。

  痛苦之念,殺敵之念,求生之念,思家思親思故人之念.....

  那須完尾備的神魂顯化之身,炸成了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念頭,繁雜無計。一息生滅有千萬,如今盡數落此間。

  仙術·念頭!

  在先前的戰斗中,姜望正是以仙術念頭坐耳中,解決了聲聞仙典里面關于術介的最關鍵的問題,重現了《萬仙來朝》里所描繪的耳仙人。

  此刻他直接炸身為萬念,將這難以計數的仙術念頭,盡數膨脹到極限、近距離地轟炸在犬應陽身上,從而產生了一念千萬次的神魂攻擊!

  神臨修士的神魂,與真妖之元神,中間確然隔著壁壘。可螞蟻多了,也能咬死大象。

  在一般時候,姜望自不敢如此施為。

  神魂顯化之身分解無數仙術念頭又全部炸開的同時,他也要就此神消身死。

  但此刻蘊神殿成為了另外一座不老泉。不老泉之主,身在不老泉中。

  什么是“生死人、肉白骨,真妖亦延年”?

  僅僅是愈合傷勢,修補血肉,可生不得“死人”!

  能夠讓死人復活的力量,自可同時作用于肉身、神魂。

  就如他第一次得到不老泉灌既,頃刻血氣飽滿,神魂如初,才能橫掃戰場,斬殺頂級天驕蛛蘭若。

  在這外人無法得見的元神海里,蘊神殿中。轟擊著真妖元神的千萬仙念崩碎。

  于此之外又有千萬仙念復蘇。近乎無盡的仙念,潮起又潮落。

  犬應陽彷佛陷入了一個輪回,被動地承受著仙念無限次地轟擊!如此下去,也不知是不老泉之力先耗盡,還是真妖元神先耗空。一念之差,入得歧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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