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半空中不斷飄落的雪,以及那即將入夜的黯淡天空,1838年的平安夜就要到來了。

  這場雪下了好幾天了,覆蓋范圍也挺大,幾乎涵蓋了整個維也納及其周邊地區,那些位于郊外的莊園自然也是如此。

  積雪覆蓋了大路和各處的森林,將整個大地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海洋,只有少數莊園建筑頑強地屹立在這一片海洋當中,猶如黑色的礁石為它做點綴,而積雪也讓這些其貌不揚的建筑顯得更加與世隔絕。

  此時,一個穿著黑色禮服的金發青年人,就靜靜地站在一幢鄉間別墅的落地窗之前。

  在他的身后,壁爐里正燃燒著熊熊烈火,這些柴火為房間帶來了暖和,細碎的噼啪聲也讓房間里不再是一片死寂。

  他默不作聲,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細碎的六角精靈,以柳絮和蝴蝶一般的姿態從天而降‘’他的眼神平靜當中又帶著些許的迷茫,似乎悵然若失,但又看不出有多少遺憾。

  他已經在這里居住了很多年了,而可以預見的是,他接下來的一生,也就將在這平靜的生活當中周而復始

  這是膽怯地逃避了自己心中的勃勃野心,還是明智地躲開了了命運強行給自己背負的枷鎖?

  他不知道答案,但是他卻知道,自己對這樣的生活并不感到痛苦,因為……

  他的背后突然傳來了溫軟的觸感,接著一雙手環抱到了青年人的腰腹,再然后,就是一聲甜膩的呼喚。

  “親愛的~”

  是的,這不就夠了嗎?又有什么需要遺憾的呢?

  青年人緩緩轉過身來。

  而他的妻子特蕾莎公主殿下,正在巧笑嫣然地看著他,她的雙眼流光溢彩,蕩漾著對丈夫的無窮愛意,以及對目前幸福生活的心滿意足。

  按照最近的時髦,她兩鬢梳著蓬松的卷發,還穿上時興樣式的裙子——雖然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她現在也才二十幾歲而已,青年女子的嫵媚依舊殘留在她的身上,屬于人妻的雍容也因為良好的保養而越發展露,兩者截然不同的氣質在她的身上渾然一體,讓特蕾莎越發顯得光彩照人。

  這就是我的妻子——青年人心想。

  這就是我寧可放棄了那些曾經無數次心心念念的一切,而換回來的婚姻生活。

  捫心自問,他沒有任何理由后悔。

  正是在十二年前的平安夜,艾格隆被特蕾莎同樣的笑容所打動,經過了漫長的思索和內心的自我斗爭之后,他終于決定不辜負特蕾莎的一腔愛意,選擇了留下來,成為卡爾大公的女婿,也將和特蕾莎相伴一生。

  按照宮廷的規劃,1827年6月,他們的訂婚消息被正式宣布,然后消息傳遞到了整個歐洲社交界當中,而在一年后的1828年6月,他們兩個正式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那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奧地利宮廷官方非常希望以這種方式正式宣告波拿巴家族融入到了這個偉大的皇室當中;而卡爾大公也非常樂意以璀璨的光輝來見證自己女兒長大成人。

  但是對艾格隆和特蕾莎來說,所有的所謂儀式都毫無意義,他們將會長相廝守,這就是他們想要得到的一切。

  而那以后,十年又過去了,幸福的夫婦共同孕育了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而按照特蕾莎的想法,她倒還希望再多上幾個,以便讓這個輝煌而又多災多難的家族能夠開枝散葉,又重新走入到歐洲各王室大家庭當中。

  “殿下……我們是時候過去了。”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會兒以后,特蕾莎小聲說,“禮物我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只要一個個送過去就好了!”

  雖然兩個人已經結婚了這么多年,但特蕾莎還是喜歡這么叫他,也許對她來說,這就像是在紀念兩個人之間永恒的初遇吧。

  他們等下將會帶著孩子們一起去拜訪不遠處的卡爾大公一家——自從他們結婚后,每逢圣誕節他們都會這樣做,卡爾大公夫婦非要讓女兒女婿和外孫子女們齊聚一堂共同慶賀不可。

  不過老實說,這種大家庭的氛圍,艾格隆倒也不討厭,真要說有什么麻煩,大概就是應付各種人情往來挺麻煩吧……不過特蕾莎貼心地為他解決了大半問題了,他大多數時間只要按照程序來做事就好。

  “好的,謝謝你。”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我們去書房整理一下吧。”

  “書房?為什么?”特蕾莎有些疑惑不解。

  “我今天要拿些寫好的稿子,給你的父親過目。”艾格隆笑著回答,“因為有些牽涉段落到過往的歷史,我希望能夠盡量當一些當事人來進行評價,我覺得你父親是最好的人選。”

  “那是!我爸爸是個最好的評委,他甚至對自己都非常嚴苛——”特蕾莎聽了之后也忍不住失笑。

  卡爾大公曾經以化名寫了一部小冊子,討論當年戰爭的指揮問題,在冊子里有些段落嚴厲批評了他本人在當年統帥軍隊時的某些指揮失誤,奧地利官方以為這是哪個心懷不軌之徒在匿名攻擊皇室親王,慌忙查禁了這本冊子,直到卡爾大公本人發話,這本冊子才得以出版。

  從這一點來說,卡爾大公冷峻務實,不留情面,但又絕無偏袒,確實是一個尋求建議時最好的人選。

  于是夫婦兩個人走到了書房當中。

  書房非常整潔,紙夾、書籍、家具都被分明別類地碼放在了一起,只有書桌上有些凌亂的痕跡,大量的稿紙散亂地放在上面,顯然那是主人不久之前才完成的。

  特蕾莎小心地幫助丈夫整理起這些書稿來,猶如是手捧著什么圣物一樣。

  在艾格隆工作時——也就是當他留在自己寬敞的書齋里寫作時,特蕾莎會嚴令所有人不得打攪,于是全家人都得踮著腳尖走路。

  在特蕾莎看來,殿下的這項工作,并不是一個無心俗世的王孫公子打發時間的無聊消遣,而是一項最最偉大的事業,是在效仿他的父親用筆征服世界。

  在特蕾莎的照拂下,婚后的艾格隆幾乎沒有被管理家事的俗務牽扯到精力,幾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為自己決定的工作當中,他筆耕不輟,十年來一直都在不停地消耗自己旺盛的創作力和精力,他的作品有小說有劇本也有各種評論,甚至還包括一些歷史專著。

  在他的努力下,這些作品紛紛傳抄于歐洲各國,積累了不少讀者。

  不過,他也有一種奇怪的堅持,他每次發表作品的時候都會使用筆名而非真名,所以盡管他的文字流傳歐洲,但只有身邊的一小群人知道這些作品居然是這位大名鼎鼎的殿下所寫。

  “如果別人只是因為我的名字而閱讀我的作品,那對我來說就是一種侮辱,”當特蕾莎問他理由的時候,他如此回答,而特蕾莎也立刻接受了殿下這些奇怪的堅持。

  不過特蕾莎也難以接受丈夫的聲名被世人遺忘,于是經過商討之后,他們約定,等再過幾年,當艾格隆依靠自己的本事確立了文壇上的名譽和地位以后,再把作者真正的身份公開,讓他遍布全歐洲的書迷們為之震驚。

  很快,夫婦兩個整理好了這些文稿,放進到了專門的袋子當中。

  然后,他們又走出了書房,來到了別墅客廳當中。

  而這時候,他們的孩子也在仆人的帶領下,早已經等候在這里了。

  三個孩子,最大的是兒子弗朗索瓦;然后是長女愛米麗,年紀最小的是女兒夏洛特。

  這些法國式的名字其實并非是父親所選,而是特蕾莎堅持之下的結果——她覺得既然波拿巴家族在法蘭西輝煌過,至少后人在取名的時候也應該留下紀念,而艾格隆當然也欣然接受了這個看法。

  因為家教嚴格,所以三個孩子雖然年幼但都嚴守禮貌,恭敬地向父母行禮,而艾格隆也走到他們面前,親切地拍了拍他們可愛的小腦袋。

  “等下去了外公那兒,千萬不要吵鬧,還有不管收到什么禮物都要說謝謝,明白了嗎?”一邊撫摸,他一邊笑著叮囑兒女們。

  “知道了,爸爸!”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很快,這一家人走入到了馬車當中,裝有雪橇的馬車在漫天的小雪當中前行,很快就來到了卡爾大公夫婦所居住的鄉間別墅當中。

  然后,他們就得到了卡爾大公和亨利埃塔大公妃的熱情接待。

  相比十二年前這對夫婦蒼老了許多,不過他們對子孫的關照和愛護卻沒有衰減半分,想法越發濃烈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的孩子們也各自有了前程或者成家,除了長子阿伯特一直留在父母身邊之外,其他孩子并不能保證出席,反而艾格隆夫婦因為住得近所以時常來往,他們的孩子也成為了外祖父母掌心中的寶貝。

  “圣誕快樂。”趁著亨利埃塔帶著孩子們一起玩,艾格隆走到了岳父身邊,向卡爾大公問好。

  雖然卡爾大公表面上還是如同一貫的嚴肅,但是艾格隆知道,他一直都在默默盡自己所能地保護著女兒和女婿,讓他們可以心無旁騖地按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十年來如一日。所以他對岳父心里一直懷有感激之情。

  “嗯,圣誕快樂。”卡爾大公冷淡地點了點頭,仿佛這就是他想說的全部話了。

  相處了這么多年,艾格隆當然知道他的習慣,所以他也不以為忤,繼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在寫作當中碰到點困難,需要得到您的指點。”他極有禮貌地對著岳父說,

  “那你恐怕找錯人了,我對文學可是一竅不通。”卡爾大公聳了聳肩,顯得沒什么興趣的樣子。

  說實話,對于女婿不謀求權位而寧可潛心書齋鉆研文學,卡爾大公一開始是頗有微詞的,但是奈何女兒一力堅持,所以他也就不再干涉,任由女婿去完成自己的愛好。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卡爾大公慢慢地也就接受了女婿的選擇,尤其是在他展現了自己天賦并且贏得了贊譽之后。

  在不知不覺當中,他居然也成為了女婿的書迷之一——只是他從來不肯承認罷了。

  “我需要的不是文學建議,而是軍事上的,尤其是您的經歷對我來說可以提供很多幫助。”艾格隆依舊堅持自己的看法。

  “那好吧。”卡爾大公攤開了手,同意了女婿的要求。

  接著,艾格隆將自己的書稿遞給了岳父。

  借助著明亮的燭光,卡爾大公粗略地瀏覽了起來,久久都沒有說話。

  艾格隆也不出聲打攪,就在旁邊等待著。

  “寫得還不錯。”許久之后,卡爾大公終于開口了。“看上去你有挺宏大的構思。”

  “對,我打算寫一篇群像小說,主角既有法國人也有德意志人,用他們所有人的經歷來展示那個逝去的時代,以及人們所經歷一切痛苦和幸福。”艾格隆回答,“這可能將會花費我很多時間,但是我認為很值得,我也不能容忍它有明顯的瑕疵——所以我尋求您的幫助。”

  卡爾大公看了看壁爐上的鐘表。

  “今天時間不夠,我給你隨口說幾點吧。”

  接著,他濤濤不絕地開口了,說出了自己任何幾處需要突出或者改動的地方——很明顯,他對女婿的創作也并非表面上那么漠不關心。

  很快,隨著亨利埃塔的催促,他們交流也只能暫時告終了。

  “您所說的一切都對我很有幫助,我會記住的——”艾格隆笑著對岳父說。

  “不值一提的幫助,而且那只是我的個人看法,你自己根據需要取舍吧。”卡爾大公揮了揮手,“對了,有名字了嗎?”

  “還沒有。”艾格隆搖了搖頭。

  “就叫《戰爭與和平》怎么樣?淺顯易懂。”卡爾大公提議。

  艾格隆愣了一下。

  “怎么,不滿意嗎?”卡爾大公問。

  “不……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艾格隆連忙搖頭否認,但顯得哭笑不得。“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錯。好,就叫這個名字吧!我會努力鞭策自己,投入一切精力,不至于辜負這個名字。”

  “只不過是隨口一個名字而已,有必要這么反應嗎?”卡爾大公有些不解。

  不過,他也沒有興趣和女婿繼續爭論,于是兩個男人回到了客廳中央,也回到了他們各自的妻子身旁。

  “殿下,怎么樣?”特蕾莎小聲問丈夫。

  “非常順利。”艾格隆笑著回答,“你的父親比我想象的還要投入。”

  “那就好~”特蕾莎也開心地笑了起來,“到了這個年紀,他也總得找點事情做嘛。”

  接著,大人和孩子們聚在了一起,來到了圣誕樹旁邊,然后彼此贈送禮物,以此來慶祝又一個平安夜。

  接著,和每次圣誕節聚會一樣,特蕾莎走到了客廳的鋼琴邊,開始演奏樂曲,而這一次她選擇了那首人們耳熟能詳的鋼琴名曲《D大調卡農》。

  在悠揚的樂曲聲當中,這個家庭又在洋溢著歡笑的氛圍內迎來了新的節日。

  “蒙主圣恩!”

  接著,又是一陣歡呼聲,特蕾莎也停止了樂曲的演奏,開始和全家人一起共進晚餐。

  歡快的氣氛一直停留在房間當中,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都沉浸在家庭其樂融融的親情當中,期待著來年的到來,也期盼著這份幸福能夠一直延續下去。

  在進餐之后,艾格隆走到了別墅的陽臺上,站在細雪之下,靜靜地看著遠方。

  天色黑沉,光線黯淡,只有極少數的燭光在雪海中的各個礁石之間閃爍,這些閃光沖向了大地上的雪毯,然后讓它反射出了淺藍色的熒光,站在陽臺放眼望去,猶如有一種身處童話世界的迷離感。

  因為喝了一點酒,所以艾格隆的臉色稍微有些發燙,可是他的意識卻比平常還要清晰敏銳。

  他站在寒風當中,細細地品味夾雜著雪花的空氣。

  這就是你的選擇……這就是你過了十年而且也許還要再過幾十年的生活。

  你為此得到了什么,又放棄了什么?

  這個問題,他早有了答案。

  也許確實有點遺憾,但是他絕不后悔,因為……他和深愛著自己的人共處。

  他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能夠包容他的人們,也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處。

  如果說,這個世界是個殘酷又冰冷的雪國,那么他在命運的撥弄之下,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礁石和堡壘。

  那也是他必須守護的家……

  我不再是孤獨一人了。

  “特蕾莎。”他突然對著面前的虛空輕聲呼喚。

  “殿下……”背后不期然間響起了一聲低聲回應。

  艾格隆沒有任何意外,因為他知道特蕾莎一定會來找自己的——她喜歡留在自己身邊。

  他回過頭來,然后看著面前可愛的妻子。

  而特蕾莎,也在看著他。

  黯淡的光線卻無法掩蓋她那熾烈的目光,即使過了十年,她還是如同過去那樣。

  “殿下,我曾經看到一本書,說女子在婚后不應該僅僅把自己限制于孩子和廚房當中,而應該找到生活的情趣,讓丈夫時不時地能在她的身上找到新奇感,也只有這樣,婚姻才能夠一直保持最初的鮮美——”特蕾莎略帶著一點開玩笑的語氣說。

  “新奇感?”艾格隆覺得心里有趣。“和你相處的每一天,都是我最新奇的體驗。”

  “殿下……”特蕾莎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一把擁抱住了他。

  是啊,盡管他的日常看上去一直都是這樣的重復,但是直到今天,他仍舊對妻子抱有新奇感。

  “我不后悔。”艾格隆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嗯?”特蕾莎探尋地看著丈夫。“怎么了?”

  “沒什么——”艾格隆俯下頭來,用自己的嘴唇,結束了妻子的追問。

  細密的雪花悄然落到他們的頭發上,落到身上,猶如是上天在為他們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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