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石尋思著,自己這個五叔,平時對那丫頭還算不錯,怎么這么不給面子?
“謝掾史聽聞長安已破,動身前往林氏塢堡了,應該會繼續前往長安。秘書郎若是為尋謝掾史而來,應盡快北上,余可派遣人手為秘書郎帶路。”任群解釋道,“至于盟主和主簿,已經皆在長安。”
謝石皺了皺眉:“長安不過才剛剛破城,殘敵恐怕都還沒有肅清,這一個女兒家的,跟著亂跑什么?”
任群仍然微笑站著,卻并沒有解釋。
就謝掾史那相思都寫在臉上的模樣,肯定是急匆匆的去找她的杜郎了,還用問么?
不過大家也都清楚,王謝兩家還有婚約在,而謝石又是從南方過來,應該是站在贊成婚約的那一邊的,所以這話說出來必然讓謝石心存芥蒂,傷了和氣。
“秘書郎應當隨同王右軍一并前往長安才是,為何獨自前來關中盟?”法隨也開口問道。
“這位是?”謝石撇過頭,看此人負手而立,衣袖迎風,須發飄飄,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范,不由得心中暗暗稱奇,沒想到北方胡塵之中,竟然也有形象近乎于江左隱士的人物。
甚至讓謝石有些恍惚,仿佛猶然還在江左。
“法隨,添為仲淵、景略之師。”
謝石登時打起精神,北上的路上,他們當然也都是做過功課的,不過他們所得到的消息也是支離破碎,因此只知道仲淵是杜英的表字,景略是誰不知道,不過這大概不重要。
畢竟關中盟,還沒有更大過杜英的人物。
而杜英也的確師承華山之中的一位隱士。
想來就是此人了。
謝石拱了拱手:“之前不知先生身份,未曾見禮,勿要見怪。”
能培養出來杜英這種人物的,在謝石看來,當然不是等閑之輩,再加上法隨剛剛給他的第一印象就很好,所以此時自然愈發敬重。
“無妨,不知者無過。”法隨笑道,“秘書郎若不是著急尋人,那不如入塢堡一敘?
盟中也在抽調人手,準備北上長安,所以秘書郎完全可以跟著下一批人一起北上,不用再去尋王右軍。”
謝石思忖一下:“也好,那就叨擾了。”
“秘書郎客氣,請!”法隨微微側身,又看向任群,“實不相瞞,余亦然也是初來乍到,不如就請長史引余同秘書郎一起,參觀一下少陵塢堡?”
任群怔了怔,雖然不知道法隨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按理說,盟中虛實還是不應該輕易為外人道也的,謝石只要沒有表態偏向于關中盟,那么就算是有謝道韞和謝奕的這兩層關系在,那也是外人。
但是他還是選擇相信法隨:
“那恭敬不如從命。”
謝石好奇的問道:“先生之前未曾來過?關中盟能崛起于胡塵之中,我等皆以為有先生的手筆。”
杜英和王猛都太年輕了,年輕的以至于江左眾人都認為她們兩個更像是出面的傀儡,而他們那個共同的師父在背后操控著大局。
而若真是如此的話,法隨不可能都沒有來關中盟看過一眼。
“自然。”法隨也露出奇怪的神色,“余素來隱居華山,無意于關中,也省不想涉足紅塵太深。
品上一杯香茶,聽窗外細雨。翻開兩本書卷,教導弟子。這十余年來,皆是如此。
蓋因兩小兒飛黃騰達,擔心有無妄之災危及于山中弟子,因此特意引他們前來投關中盟,以圖周全。”
“妙,妙也!”謝石撫掌大笑,“先生心態,當真清逸飄然,乘風欲仙!我等紅塵紫陌中打滾的癡頑人,怕是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先生這等心神了。
在余觀之,江左林泉名流,也不過如是,先生若去江左,當令眾人黯然失色也。
法隨從容道:“功名利祿,不爭不搶,來而不驚,去而不留,與我無關。為虛名而南下,縱能舌戰群儒、青史傳頌,又有何用?
所得者,可為吾所欲?所獲聲名,可為吾所求?言說不喜功名,豈不仍為功名?”
謝石怔了怔,難掩詫異的神色。
這句話,若是直接丟在江左,恐怕會扎在很多人心上。
江左清談成風,多有為求名利者,假裝隱居,卻又多聚集好友而談論時政、玄學等等,聲名由此傳揚,朝廷亦會以惜才之名延請出山。
所謂名士,也不過待價而沽罷了。
只是謝石沒想到,遠在關中的法隨,竟然出乎意料的能說出這些,思想境界,顯然又在很多人之上。
“先生通透!”謝石由衷感慨,“先生在關中,乃江左之憾。”
法隨則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
“余在關中,出山弟子兩人,崛起于胡塵而先登長安,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因此余在關中,無憾也。
想來關中有仲淵、景略二人,亦然無憾也。余既無憾,亦然無愧,則江左之憾,與我何干?江左,不過天下一隅爾。”
謝石一時語塞,旋即露出鄭重的神情:“先生所言極是。”
法隨搖了搖頭:“胸無大志,讓秘書郎見笑了。”
“或許正是先生之超然,方才能匯聚靈氣,集于兩位弟子。”謝石說道,“請教于先生,多有裨益。”
“有用就好。”法隨笑道。
三言兩語之間,兩人似乎是在隨口說些家常,但是又似乎是在互相試探、各打機鋒,完成了幾次交鋒。
至少通過自己肯定的態度,法隨已經讓謝石明了,關中盟的崛起,和自己半毛錢關系也沒有。
而謝石也收起來一開始難免會有的輕視。
這關中到底是數朝龍興之地,人杰地靈,亂世之中仍有人才代代不絕啊······
任群趁勢接過話頭,帶著兩人穿行于盟中集市,讓謝石見識了一下關中盟的繁華。
謝石這一路穿行于淮上、南陽,都是前線,所過之處萬物蕭條。
哪曾想到這戰爭最激烈的關中,竟然還能見到各方商賈絡繹不絕。
驚奇之下,態度更是多有轉變,對于法隨和任群,說話都多了幾分客氣,顯然已經真正尊重對方主人的身份。
當謝石到街上謝家的鋪子打了一個轉之后,折返議事堂,臉上掛著笑容:
“關中盟能于胡塵之中開如此基業,令人佩服!”
這句話,大家能感覺到,是出于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