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的天又陰了下來,天剛擦黑,雪片鋪天蓋地的砸下來。
第五烽地氣寒冷,雪片層層疊疊的落在地上,很快就鋪開滿地花白。
沒有商隊旅人選擇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季節里趕路,第五烽的酒肆空了下來,店主人一家四口備足了過冬的糧食,貓在酒肆中,很少出門了。
酒肆門口兩盞昏黃的燈徹夜亮著,飛雪茫茫中,那一抹昏黃迷離的晃了晃。
店主人披著羊裘,往馬廄里添足了糧秣,又往炕洞里添滿了干柴,呵著手回房,面前噴出蒙蒙白霧,凍得直哆嗦:“哎喲,這個天兒,太冷了。”
婦人解下店主人身上的羊裘,拿著小掃帚把上面的浮雪掃干凈,低聲道:“這么冷的天,也快過年了,不會有什么人來投宿了,咱們安安生生過個年。”
店主人轉頭看了眼大炕,大炕上燒的很暖和,一兒一女睡得極熟。他想了想,道:“過幾天雪停了,我送你和孩子們回敦煌,你也好久沒有回娘家了。”
婦人的手一頓,詫異道:“這都年下了,咋就想起來讓我們會娘家了,我們都了,你咋辦。”
店主人呵了口熱氣,搓搓手:“我一個人,咋不能過個年。”
婦人搖頭:“不對,你有啥事瞞著我。”
店主人摸了摸婦人有些粗糙的臉:“你看,你又想啥呢,就是讓你們跟你阿爹阿娘過個年,你要是不放心,頭二十九那天,我也回去。”
婦人這才放心,點了點頭:“那行,我明兒一早起來就收拾東西。”
店主人看了眼外頭綿綿無休的飛雪,一時半刻沒有停歇的意思,雪天路滑,不是趕路的好時機,繞是他再心急如焚,也不能這個時候冒這個風險。
他點了點頭:“行,那就慢慢收拾,多帶點肉回去孝敬阿爹阿娘。”
婦人清凌凌的笑了:“知道你孝順。”
夜深了,屋里的燈也熄了,婦人和孩子們都睡著了,店主人卻在大炕上跟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
撲簌簌自上而下飛旋的雪片突然轉了方向,凌亂起來,黑漆漆的窗外飛快的閃過一個人影。
店主人機警的坐起來,踮著腳尖貼到門上,聽著外頭的動靜。
那是三長兩短的敲門聲,如同如影隨形的忐忑和恐懼,轉瞬攫住他的心神。
他鎮定了片刻,突然拉開了門。
一柄鋒利的匕首蕩漾著寒津津的光,飛快的架在他的脖頸上,他臉上的神情沒有變化,壓低了聲音道:“孩子們都睡了,別驚醒他們。”
來人一身漆黑,冒著逼人的寒氣,看到店主人身后并沒有別人,便收了匕首,甕聲甕氣道:“關門,跟我來。”
兩個人走進夜色中,繞到后院的矮墻下,那片暗影將兩個人的身影掩蓋的嚴嚴實實。
地上已經覆蓋了極深的一層積雪,但這一路走來,兩個人竟然都沒有留下足印。
來人從懷中掏出個小紙包,遞給店主人:“設法下到李勝的飲食中。”
店主人停了片刻,才道:“李勝關押在戍堡地倉里,我根本無法靠近。”
來人神色一冷:“圣主嚴令,李勝必須除掉,不管你用什么辦法。”
店主人面露遲疑:“我,現在第五烽里都是高手,我,我做不到。”
來人冷笑:“我看你是有了婆娘孩子熱炕頭,就覺得自己是個干凈人了吧。你別忘了你現在的一切是誰給的,當年能給你,現在就能收回去。”
店主人的臉色狠狠一變,盤踞在心底許多年的驚恐,再度噴薄欲出,手縮在袖子中緊緊握住,他低下頭道:“是,屬下謹遵圣主法旨。”
來人這才放緩了神情,淡淡道:“三日后,我來收李勝的尸身。”他微微一頓,威脅了一句:“若我沒有看到李勝的尸身,那,你將看到什么,你心里明白。”
店主人咬著牙,雙眼迸出血光,勉強平靜的吐出個是字。
來人沒有再多說什么,腳踩上土坯墻,縱身越過墻頭,輕飄飄的樣子,沒有沾染到半點墻頭上的積雪。
店主人在暗影中佇立良久,才低嘆了一聲,轉身回房。
一推門,就看見婦人坐在炕頭,瞪著迷蒙睡眼瞧他。
店主人的心咯噔一下,吃了一驚:“怎么,醒了。”
婦人迷迷糊糊道:“口渴了,起來喝點水,你干啥去了。”
店主人一臉平靜:“雪太大了,我怕把馬廄壓塌了,出去看了看。”
婦人拿著小掃帚掃干凈店主人肩上的積雪,絮絮叨叨的埋怨不停:“你說你這個人,出去也不披個襖,就穿個單衣裳,凍傷了風誰伺候你,不還是我嗎,一點也不知道心疼人兒。”
店主人摸了摸婦人的手,擁著她一起鉆進熱乎乎的被窩,把滿腹心思藏了起來,笑道:“好了,我錯了,趕緊睡吧。”
不知過了多久,店主人突然睜開雙眼,低頭看了看懷中熟睡的婦人,瞪大了眼瞧著簡陋的四壁,他睡不著。
他摸了摸婦人光潔的脊背,這日子可真好啊,他還沒過夠。
他雖然一副老實木訥的模樣,可心里卻清透的很。
他入宗早,知道的也多,身為一枚輕易不會被啟用的暗釘,他知道了太多與自己身份不符的秘密,被滅口是遲早的事。
但他不甘心啊,兒女雙全的好日子才剛剛開了頭,怎么能就這么斷送了呢。
他閉了閉眼,有了打算。
次日一早,天剛亮,下了整夜的雪停了。
地上的積雪足足沒過了腳踝,枯槁的胡楊樹被雪壓折枝丫,黑漆漆的斷枝落了滿地。
烽燧里人少,大片大片的積雪上連半個腳印都沒有,干干凈凈的白茫茫一片,沒有半點雜色,陽光落在上去,雪地上銀光閃爍,一眼望去蔚為壯觀,令人驚嘆。
長安城里也下雪,有時候也下的很大,漫天紛揚連著下許多天,但卻沒有這般令人神往的美輪美奐。
城里人多,地氣熏得也暖,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難得積起薄薄的一層,人踩馬走車碾過的,爛葉子泥土和雪混在一起,那雪早就臟了污了,看不得了。
謝孟夏在雪地里瘋狂跑了幾圈兒,打了幾個滾兒,大喊了幾聲,還不忘沖著冷臨江揮手:“云歸,快來,咱們打雪仗堆雪人,就像咱們小時候那樣。”
冷臨江也快憋瘋了,在雪地狂奔,摔倒了滾一身雪也不拍,反倒搓了雪球往謝孟夏身上砸,一邊砸一邊喊姚杳:“阿杳快來,來,這個時候欺負漢王殿下可不是罪過。”
姚杳站在歪脖子老樹地下,抄著手笑著看著,她沒有動。
“怎么不去。”身后突然傳來淡淡含笑的聲音,肩上一沉,一頂還帶著體溫的斗篷攏住她。
姚杳沒有回頭,笑了笑,呵出淡淡的白霧:“太冷了,不想動。”
韓長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大聲問謝孟夏:“殿下小的時候,長安城里也會下這么大的雪嗎?”
謝孟夏玩的興起,出了滿頭滿身的汗,有淡淡的白霧升騰出來,他暢快肆意的大笑:“當然了,只是宮里人太多,不好玩,掖庭里地方大人少,雪就跟這的雪一樣。”
韓長暮低下頭,拉開姚杳抄起來的手,直到今日他才注意到,那雙手上面凍瘡的痕跡新舊斑駁。
他把手籠在掌心中搓著,呵著熱氣:“掖庭里,很冷嗎?”
冷嗎,姚杳的心晃了一下。
掖庭里沒有火炕,夜里睡覺要把所有衣裳都穿在身上,早上起來眼睫上都是霜,也沒有熱水,凈面凈手洗衣裳,水把骨頭都凍透了。掖庭里讓跪就得跪,不管你面前是什么,冰碴子扎進肉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掖庭里的饃饃,粥,湯餅都帶著冰碴子,襖子里絮的是蘆蘆葦花和稻草。
她剛進掖庭時,沒有穿鞋的資格,光著腳走過冰天雪地,那感覺真是酸爽。
手上的溫度傳到心里,她看韓長暮的樣子,就像是看洪水猛獸,狠狠甩開他的手,斗篷也跟著砸到他身上。
她飛身掠過銀白雪地,落在遠處的歪脖子老樹上坐著,翹著腳冷笑:“掖庭里冷不冷,關少使大人何事。”
樹梢上的雪撲簌簌落下來,砸了樹下的謝孟夏和冷臨江滿頭滿身,他二人去沒有動,嗅到了氣氛中的一絲異樣,早就不瘋了,玩雪怎么比得上看熱鬧過癮。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熱鬧,回京以后他們就握著第一手八卦資料,那感覺,嘖嘖嘖,傻子才不看呢。
“阿杳,阿杳,紅果你吃不吃的。”徐翔理不合時宜的吼了一嗓子,打破了寂靜,朝著坐在樹上的姚杳大喊:“阿杳,紅果吃不吃。”
韓長暮的示好被被姚杳怒懟,懟的他很尷尬也很無趣,悶悶道:“冰天雪地的,哪里的紅果。”
徐翔理笑道:“祝榮派人送來的,說是換防的時候,從方盤城買的。”
姚杳坐在樹上,聽到驛站方向傳來嘈雜聲和馬匹的嘶鳴,她坐得高看得遠,轉頭一看,就看到驛站門口停了一輛高車和一匹駱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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