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錦衣長安 > 第三百六十八回 風起時
  張娣從坊門走到曲巷,那招呼聲便沒斷過,她笑的臉都僵了,連垂在身后的大辮子,都懨懨的沒有精神擺動了。

  這條曲巷極為幽靜,兩邊都是深宅院落,這些宅院都是同一戶人家的,宅子里的房舍都被隔成了不同大小的房間,專門用來賃給進京趕考的舉子們。

  這些舉子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見到的只有宅子里的二管事,從來沒有見過主家。

  起初張巖兄妹二人是圖個便宜清凈,才賃了這里的房子,搬進來后才知道,這整條曲巷里住的都是讀書人,有的已經在這里住了十年之久,只是為了金榜題名的那一日。

  曲巷里很安靜,兩旁的梧桐樹在春光里枝繁葉茂,陽光穿過翠綠的葉片,篩了滿地斑駁的影。

  樹影婆娑,春日綿長。

  張娣心情大好,不由自主的哼起了敦煌的小調。

  剛走到宅院門口,張娣還沒來得及讓驢車停下來,從宅子里便沖出來個男子,險些一頭撞上驢車。

  張娣嚇了一跳,趕忙停下車跳了下來,跑到男子近前,擔憂的問:“先生,先生,怎么樣,可撞到哪了嗎?”

  男子卻連頭都不肯抬,一只手捂著半張臉,鮮紅的血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張娣嚇得“哎呀”一聲,手足無措道:“先生,你受傷了,我帶你去看郎中吧。”

  男子還是沒有抬頭,只是瞥了張娣一眼,沒說話,卻急匆匆的跑開了,像極了落荒而逃。

  張娣覺得奇怪極了,這才留意到那人的衣裳皺皺巴巴的,頭發也散了下來,臉上流著血,像是,剛剛挨過一頓打。

  她疑惑不解的搖搖頭,將驢車從角門趕進宅子。

  正在忙活著收拾車上的東西時,那李大娘鬼鬼祟祟的從角落里鉆了出來,湊到張娣跟前,低聲道:“阿娣,回來了?”

  張娣嚇了一跳,回頭道:“嗯,大娘,回來了。”

  這李大娘是京郊的莊戶人家,家里薄有田產,吃喝不愁,就缺一個讀書人,她是陪著小兒子進的京,已經在京里考了場春闈了,今年是第二場了。

  她環顧四圍,見左右無人,便湊到張娣耳畔,神秘兮兮的問:“阿娣啊,想不想讓你哥哥一舉高中?”

  張娣點頭:“想啊。”

  李大娘壓低了聲音道:“大娘這里有法子讓你哥哥高中。”

  張娣意外極了,她雖然是出身小門小戶,但也知道春闈有多難,她退了一步,打量了李大娘一番:“大娘別逗阿娣了,若有法子,您肯定是先給李大哥用了。”

  她話沒說完,但言下之意就是,有法子不先緊著自己,反倒給別人先用,那這法子,也未必是啥好法子。

  李大娘臉色一沉,哼了一聲,不虞道:“小丫頭家家的,脾氣還挺大,不信拉倒。”

  她甩了下袖子,扭著水桶粗的腰,轉身進了房間。

  張娣低頭一笑,端著收拾好的馎饦和胡麻餅,進了張巖的房間。

  一進屋,她便看到了碎在了地上的硯臺,她哎呀一聲:“哥,這,這硯臺打了,你,你怎么下場啊。”

  張巖坐在書案后頭,神情有些晦暗不明,雙眸中還隱藏著極深的怒色,看到張娣進來,他的神情驟然一松,淡笑道:“沒事兒,碎了就碎了,再買一塊就是了。”

  張娣嘆了口氣,也只能是如此了,她拿起墻角的掃帚,將碎掉的硯臺清理了起來。

  那硯臺原本是青灰色的,邊角上似乎沾了墨色,深深淺淺的有些發暗。

  張娣沒做多想,回頭道:“哥,我去做暮食,你再溫溫書。”

  張巖點了下頭,空洞的目光卻沒落在紙頁上,飄忽不定的不知在看什么。

  李大娘賃了兩間大屋,一間她的兒子李四郎住著,平日甚少出來見人,而另外一間她自己住著,還攬了打掃這處宅院的伙計,不用付房租,每月還能掙一兩銀子,足夠他們母子二人的花銷了。

  他們母子倆,已經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家里幾番來信催促,若李四郎今年仍是落第,只怕在京城是要待不下去了。

  她在張娣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怒氣沖沖的進了房,往胡床里一砸,埋怨了起來:“那張家兄妹倆,一看就是個呆的傻的,你非要讓我去跟他們套近乎。”

  書案后頭坐著個瘦伶伶的男子,說一句皮包骨都是抬舉他了,瘦的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了,細長的脖頸上托著個大腦袋,略一點頭搖頭,就讓人膽戰心驚的,唯恐那纖細的脖頸不堪重負的折斷了。

  男子常年不見陽光,臉白的毫無血色,一笑恍若地獄里的游魂:“阿娘,呆傻才好拿捏,又是那么遠的地方來的,死了也沒人追究。”

  李大娘透了口氣:“話是這么說的,可人家不接我的話茬,我能怎么辦?”

  男子愣了一下:“她竟沒有答應?也半點都不好奇?”

  李大娘點頭:“可不是么,這么大的餌,她居然不上鉤。”

  男子瞇著眼笑了,臉上掛著的那層皮起了層層疊疊的褶子,像是頃刻間便要剝落下來,笑聲也陰沉沉的,讓人發寒:“沒事,還有一日,阿娘晚間再去。”

  李大娘想了片刻,點頭道:“好,我就不信那小蹄子不應承。”

  暮色飛卷,層云浮動,天暗沉了下來。

  暮色里刮起些許細細的微風,帶著不易察覺的濕氣。

  道邊的梧桐樹被風吹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暮鼓一聲聲的響徹長安城的上空,行人的腳步也跟著急促了起來。

  張娣做好了暮食,端到食案上,遞給張巖一雙干凈的竹箸,笑道:“哥哥快吃,吃完去溫書。”

  張巖有幾分魂不守舍,飛快的劃拉了幾口馎饦,便撂下竹箸,抹了嘴道:“我飽了,出去轉轉,你早點回房睡。”

  張娣“啊”了一聲,并沒有察覺到張巖有什么不對勁,追著他的背影道:“哥,這都快宵禁了,你去哪啊?”

  張巖頭也不回道:“我不出去,就在坊里轉轉。”

  風急促的吹過樹冠,激起一陣嘩啦啦的巨響,窗紙也被風吹的撲簌簌的響個不停。

  張娣又喊了起來:“哥,起風了,怕是要下雨了,你就別出去了吧。”

  張巖腳步一頓,卻拿起了豎在門邊上的傘,夾在腋窩下頭:“我帶著傘。”

  張娣嘆了口氣,怔怔望著張巖離開的方向,有些懊惱。

  是不是她總是催著哥哥溫書,才會逼得他離家出走的。

  暮鼓響過最后一聲,熱鬧的街巷陡然間杳無人聲了,只有里坊中的一條條曲巷,還有極少的人在走動,但也都是行色匆匆的。

  天完全黑了下來,四處亮起燈盞,入了夜的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莫過于平康坊了。

  教坊使薛祿站在教坊的門口,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后的進了門,走進同一間雅間。

  那兩個男子,一個生的艷麗無匹,比教坊中的花娘更撩人。

  而另一個則生的健壯,下盤極穩,一雙眼雖然不大,但精光四射,手上滿是老繭,一看便是常年習武之人。

  薛祿望著這二人的背影,雙眼微微一瞇,叫過最機靈的那個跑堂吩咐了幾句,看著跑堂的上了樓,隨后自己套了車,拿著牌子叫開了坊門,一路往皇城的方向趕去。

  不多時,內衛司里竄出來兩人兩馬,毫無顧忌的在長街上縱馬疾馳,掠過夜色泛起暗沉沉的漣漪。

  這二人徑直趕到了教坊門口,將韁繩拋給門口迎客的小廝,提著衣擺輕輕巧巧的上了樓,幾乎是毫無聲響的走進一間雅間。

  一人拿出一只小巧的竹筒,輕輕的扣在了墻壁上,耳朵貼在竹筒上,屏息靜氣的聽了起來。

  宜陽坊包府曾經也是個大戶人家,但漸漸的落魄了,如今的家主包老爺雖然沒什么大的本事,但是能生孩子,育有六子六女,除了一對雙胞胎嫡子外,其他的四子六女都出自不同的小妾。

  入了夜后,包府里便很少有人走動了,畢竟宅子太大,總有些沒有光亮的地方,走到黑暗之處,心里難免會有怕,久而久之,天一黑,不到萬不得已,姑娘們便極少出門了。

  包騁的院子在包府里最僻靜的角落,只有一個伺候的小廝,今日還被包騁打發的遠遠的了。

  房間里沒有燃燈,今夜又沒什么月色,便更加伸手不見五指了。

  包騁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低聲問:“阿杳,阿杳,你看得見我嗎?”

  姚杳彎起亮晶晶的杏眼,笑了笑:“看得見你的白牙。”

  包騁嘁了一聲:“包馳肯定早就把東西燒了,還能等著你去偷?你這回肯定要無功而返了。”

  姚杳挑眉:“我無功而返,對你有什么好處?聽起來你很高興的樣子。”

  包騁托腮想了片刻:“好處大約就是到時候抄家滅門,抄不出什么實證。抄不出實證,也就定不了罪,那我也就不用委身內衛司了。”

  姚杳看著黑暗里包騁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被他的天真徹底給逗笑了,譏諷道:“你聽說過內衛司是靠證據辦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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