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嚼龍 > 第121章 龍母壽宴(下)
  說罷,辛長吉便再也不看二人,轉身又走回了先前那塊怪石旁,靠在上頭閉眼假寐起來。

  錢小壬狀似不屑地撇了撇嘴,扭頭看向齊敬之,將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遍,接著便豎起大拇指道:“鹿兄不愧是麟山不世出的人物!辛老三素來眼高于頂、行事霸道,從不將你這等出身的人物放在眼里。他方才能說出那番話,已經是對你另眼相看了!”

  沒有理會錢小壬,齊敬之深吸一口氣,將幾乎要透體而出的煙霞羽衣收回,也將提在胸中的那一道松柏甲木之氣悄然咽了回去,重又散入四肢百骸。

  剛才他看似平靜,其實已經鳴鶴法和洗翅勁默運到極致,幾乎忍耐不住,就要吐氣如嘯、暴起反擊。

  實在是先前辛長吉那一道目光暗藏玄機、威勢沉重,以至于齊敬之明明有靈魄面具遮護,依舊被逼得全力催動心骨,憑借萬壑松風起、一鶴怒凌霄的宏闊意境,這才堪堪擋下。

  “那便是心相么?一目之威,乃至于此!比起我在夢里砍殺的那條巨蛇也不差什么了!”

  回想起方才那尊悍然闖進靈魄面具、更將自己心神狠狠撼動的參天巨人,齊敬之仍不免心有余悸。

  錢小壬說辛長吉對他另眼相看,這話倒也不能算錯。齊敬之心里很清楚,那位辟邪都尉似乎正是透過靈魄面具,觸碰到了他心骨之中的怒而搏擊天地之意,這才忽然收手的。

  “如果這也算另眼相看的話,那還真的挺別致的……”

  齊敬之自嘲一句,當即沉下心神、略一感應,就見心間那只怒鶴已是翩然落地,收斂羽翼時明顯有些萎靡,卻又難掩昂揚不屈之態。

  不經意間,他心頭殘留的些許驚悸已被難以抑制的興奮所取代:“修行路上當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山山皆有奇絕風景!他日我必一一登臨,方不負來這世上走一遭!

  “鹿兄莫要憂懼,辛長吉雖然向來目中無人,卻極重規矩,對人對己皆是如此。別說你如今并未犯他的忌諱,即便是一不留神觸犯了,只要還沒出焦府的門,他也絕不敢放肆!”

  見齊敬之半晌不說話,錢小壬連忙出言安慰,然而他言下之意,卻是若出了焦府,辛長吉可就沒這么好說話了。

  聞聽此言,齊敬之回過神來,不由得灑然一笑,只不過隔著靈魄面具,這笑容看上去就顯得很是古怪猙獰。

  齊敬之此時想來,所謂麟山客,不過是他在府門前聽說了山客、水賓這類稱呼才隨口胡謅,不想就被辛長吉認作了三分本事、七分狂妄,還因此招來了對方的打壓,當真是無妄之災。

  “嗯?說是無妄之災倒也未必……”

  齊敬之忍不住瞥了一眼身旁的錢小壬,在心里給這廝重重記上了一筆。

  兩人當即再度前行,等走出了老遠,錢小壬朝身后看了看,嗓門忽然又大了起來:“鹿兄不知,辛長吉這廝從小就討人嫌,最喜歡在長輩面前說人長短,而且一貫的欺軟怕硬,不想如今做了辟邪都尉,竟愈發變本加厲起來!”

  “我猜他今天是特地藏在暗處窺視,遇上惹不起的就只當沒看見,若是惹得起,肯定要像剛才那樣現身,抖一抖他辟邪都尉的威風!鹿兄你評評理,這今天上門的都是客,主家都沒說什么呢,他一個外人卻跳出來指手畫腳,也不知強充的哪門子大瓣蒜!”

  說話間,錢小壬帶著齊敬之七拐八繞、穿廊過屋,最后走進了一道掩映在花木間的雅致院門。

  他指著院中那座古樸潔凈、卻同樣張燈結彩的二層木頭小樓,得意說道:“往年有山客來,焦氏都將宴席擺在這里,果然今次也不例外。”

  錢小壬的話音才落,小樓里就有一名年輕侍者快步迎了出來,臉上滿是慶幸,仿佛劫后余生,開口時還不忘壓低聲音:“九爺您可算來了!”

  侍者說罷才看清齊敬之的模樣,臉上登時煞白一片。

  與此同時,二樓正沖著院門的窗戶被打開了一條縫,一只碩大的金色豎瞳在里頭一閃而過,接著就有一個溫和的嗓音響起:“幾位山友,我才說什么來著,小九這廝肯定要過來鬧咱們。”

  錢小壬是個耳聰目明的,當即哈哈一笑,大喇喇地朝年輕侍者一揮手:“你也不是頭一回來這里侍候了,怎么還是這般膽小?甭怕,今兒有九爺給你撐腰,只管安心辦差便是!”

  說罷,他便引著齊敬之走進小樓,也不理會一樓廳堂中戰戰兢兢的男仆女婢,徑直上了二樓。

  這座二層小樓本就不大,二樓自然也寬敞不到哪里去,但因為這宴席是依古禮采用了分食制,只在地板上擺了一主八副共九張席子和食案,除此再無旁的家具陳設,反而顯得二樓上有些空曠。

  才一上樓,齊敬之就感受了幾道有如實質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轉。

  他不動聲色地一一回看過去,只見此刻北面的主位空著,其余八張食案之后只有半數有賓客落座。

  主位左手邊當先一席,赫然盤踞著一條金瞳青鱗的大蟒,頭戴黑幘、身著烏衣,上半身挺得筆直,長尾一圈一圈盤得極為規整,好似一位正襟危坐的老夫子。

  大蟒對面,一只足有半人高、渾身漆黑的雕鸮立在食案上,身上黑色翎羽的間隙里不時向外冒出碧色的磷火。

  它扭著頭看向齊敬之,一雙眼睛本該極大,奈何此刻睡眼惺忪,目光很有些迷離。

  大蟒身側緊挨著的那一席,坐著一個膚色焦黃的黃袍中年人,除了身形遠比尋常人高大許多,倒也沒有其他異相,反而生得頗為儒雅清雋,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坐在黃袍中年人對面的這一位雖然也是人形,奈何身首異處,套著一件破爛皮甲的無頭身軀跪坐在食案之后,一顆頭發亂糟糟、染著血污的大好頭顱擱在食案上,此刻正睜眉怒目、咬牙切齒地看著齊敬之,也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

  待看清了這四位的形貌,饒是齊敬之心里早有預想,也委實沒料到這所謂的山客宴竟是這般群魔亂舞。

  樓上坐著的這四位自然也在打量齊敬之,彼此眼神交錯間,整個二樓不免安靜得有些可怕。

  下一刻,錢小壬忽地向前邁出一步,眉開眼笑道:“小九見過升卿爺爺、鸮叔父、黃大哥、左將軍!”

  他這么一見禮,二樓內凝重的氣氛立刻便被打破。

  “老夫說過多少次了,我等山友皆是平輩論交,你這廝每次都張口亂叫,實在不成體統!”明顯地位最高的青蟒開口呵斥,語氣卻很是溫和。

  它用碩大的金色瞳孔瞪著錢小壬,一字一句道:“還有,莫要喚升某全名!”

  名為升卿的青蟒話音才落,對面滿身黑羽、碧火升騰的雕鸮便緊隨其后地開口了,同樣是一字一句,只是落在眾人耳中卻宛若一聲聲怪笑:“小九,莫要朝老鸮我要錢!”

  聽見這話,焦黃皮膚的黃袍中年人忍不住朝它哈哈大笑,笑聲清朗而悅耳。

  他大笑了數聲,忽地收聲扭頭,緊緊盯著錢小壬,語氣極是鄭重嚴肅:“小九,莫要再惹我發笑!”

  在齊敬之聽來,除了雕鸮那句,青蟒與黃袍人的話語頗讓人摸不著頭腦。

  他下意識看向最后那位身首異處的左將軍,卻見它食案上的頭顱雖然依舊橫眉立目,卻沒有半點要開口的意思,只是將怒目而視的對象換成了錢小壬。

  “老幾位,既然到了我錢九的地頭,萬事可就由不得你們了!”

  面對眼前這個詭異局面,錢小壬似乎并不意外,反而很是張狂地哈哈一笑,抬手朝黃袍人身旁的空席一指:“左側為尊,鹿兄且到我黃大哥旁邊落座。”

  說罷,他自己則抬腿往左將軍身側的那個空席走去。

  “慢著!”

  黃袍人立刻開口阻止,皺眉道:“都是山中客,不講這些尊卑俗禮!小九你這廝總愛惹我發笑,若是坐到我對面,被我笑上一笑,說不得又要大病一場,到時那個辛家的后生又要找我聒噪!”

  他說罷又看向齊敬之:“這位山友不像是愛說笑話的,坐在黃某對面倒是正好!”

  剛剛還氣焰熏天的錢小壬停下腳步,笑容就變得有些訕訕的:“鹿兄,你看這……”

  齊敬之不以為意地朝他擺擺手,徑直走向那位身首異處的左將軍。

  “慢著!”

  這回開口的卻是雕鸮,這只怪鳥似乎終于睡醒了,一對眸子瞪得溜圓,瞳孔里同樣燃燒著碧色火焰,更透出殘忍的光:“老黃,可不是老鸮我故意要駁你的面子,只是凡事總要有個規矩!”

  它扭頭盯著齊敬之,怪笑道:“小九是我們幾個老家伙看著長大的,雖說差著輩分,可我們不在意,這樓上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可你這個新來的丑貨算個什么東西,我們還沒點頭,這里空位雖多,卻也沒你的份!”

  待老鸮說罷,它對面的青蟒溫吞吞地開口了:“老鸮說話直,這位兄弟莫要在意。若是升某猜得不錯,你的本體應是靈魄吧?”

  齊敬之一怔,旋即點了點頭,悶聲道:“本座麟山鹿棲云,本體乃強魄成精,見過幾位老兄!”

  聽見他自稱本座,卻悄悄將名號減了一個字,原本還有些尷尬的錢小壬忍不住噗嗤一樂。

  齊敬之被靈魄面具遮住了臉,索性便將這廝無視,只當沒聽見,反倒是名為升卿的青蟒瞪了錢小壬一眼。

  這條青色大蟒生著一對碩大的金色豎瞳,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錢小壬被它一瞪,笑聲戛然而止。

  青蟒這才看向齊敬之,頷首道:“我瞧鹿兄弟奪舍的這具身軀很有些意思,修為雖然不高,體內氣息卻極清新,竟隱隱帶著松柏香氣,想來應是道門中的某一脈,只是恕升某眼拙,實在認不出是出自哪家哪派。”

  “哦?”

  青蟒對面的老鸮登時來了興趣,雙目之中碧火升騰,瞪著齊敬之怪笑道:“這就有點兒意思了,焦氏向來與青玄太乙宗交好,今天大宴,那些牛鼻子可是來了不少!”

  到了此刻,齊敬之突然就想明白為何辛長吉要對自己動手,又為何忽然收手了。

  在辛長吉眼中,麟山客鹿棲云生就一幅非人相貌,一看就非善類,偏偏還與錢小壬廝混在一處,就更加不可放任。

  然而交手之后,辛長吉感知到他的怒鶴心骨,自然察覺出異常,或許也如這條青蟒一般,將他視作了道門一脈,這才干脆利落地退走。

  “升大哥法眼如炬,從沒出過差錯,老鸮我向來是佩服的!只是單憑這一條,還不足以給這個靈魄坐下的資格。”雕鸮搖搖頭,臉上滿是不以為然。

  青蟒被駁了面子,卻絲毫不以為忤,輕笑道:“他的身軀雖然只有第二境的修為,可你看他腰上是什么?”

  這話一出,非但是席上另外三位和錢小壬,便連齊敬之自己也忍不住低頭看向那柄赤金色的短刀。

  短暫的沉默之后,黃袍人開口了,語氣頗為驚異:“這是……赤金刀?我怎么聽說,近幾十年間,赤金刀落在了遼州一個魏姓年輕人的手上?”

  青蟒聞言點了點頭:“據我所知,赤金刀確實是由遼州九真魏氏暫為保管,至于為何到了鹿兄弟的手上……這就可要問它本人了!”

  一時間,樓中幾道目光又一起落向齊敬之的青色無面怪臉。

  齊敬之心頭巨震,除了他自己和同樣一臉疑惑的錢小壬,似乎這樓中人人都知道赤金刀的底細,而且遠遠比老魏了解得清楚。

  他略一思索,當即決定實話實說:“原本的刀主死在了麟山之中,這刀便被我得了,瞧幾位老兄的意思,難不成這刀背后竟還有什么隱秘不成?”

  聽他這樣問,幾位山客彼此對視一眼,一時間反倒無人愿意開口了。

  幾個呼吸之后,黃袍人忽地扭頭看向青蟒:“升兄怎么看?”

  青蟒晃了晃腦袋,沉吟道:“這件事情,咱們最好不要胡亂開口。”

  這話一出,便連性情最為暴躁乖戾的老鸮也是默默點頭。

  這只怪鳥看向齊敬之,竟連嗓門也弱了幾分:“既然如此,鹿兄弟請落座吧!”

  終于有了落座的資格,齊敬之心里卻無半分欣喜,反而十分沉重:“老魏啊老魏,靠了你的面子,我才能在這龍母壽宴上有坐席,偏你沒能親自來看一看。”

  他點點頭,朝在座諸位一拱手,緩步走到左將軍身邊的席位坐了下來。

  不知怎的,席間一時又有些沉默。

  忽然,錢小壬賤兮兮的聲音突兀響起,不合時宜,卻又正當其時:“升卿爺爺、鸮叔父、黃大哥、左將軍,您幾位身上可帶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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