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嚼龍 > 第123章 山客宴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銅錢雖小,卻能負載天地、統攝人心,最是奧妙無窮!”

  錢小壬一邊大搖其頭,一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正所謂,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如今我這慳囊積蓄未足,所蓄之錢離三百之數還差得遠,可不能教心相提前跑出來!”

  說罷,他還不忘朝齊敬之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提醒他莫忘了幫忙尋找買山錢一事。

  “知道知道,錢乃大道至寶嘛!”

  雕鸮很是不屑地搖搖頭,朝青蟒說道:“瞧瞧,又在宣揚他那套高論了!小九這廝萬般都好,只可惜掉進了錢眼里,這輩子算是出不來了!”

  “鸮叔父此言差矣,我人族之所以能壓蓋萬族,開辟人道盛世,錢之為用,功莫大焉!”

  被人否定了所修之道,錢小壬罕見地面容一肅,朗聲道:“昔炎皇飛升,三圣王教民農桑,皆以財帛為本。其后人道漸興、日用大增,諸圣賢上智先覺、俯仰天地,乃掘銅山,鑄而為錢。”

  “故錢之為體,有乾有坤,外圓法天、內方象地,難朽而多壽,不匱而近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動靜有時、行藏有節,市井便易,不患耗折,故能長久,為世之神寶!”

  聽到這里,雕鸮還未如何,反倒是黃袍人搖了搖頭,出言打斷道:“許久不見,小九的嘴皮子倒是越發利落了!你們圣姜道統也當真是無孔不入,隨便什么都能吹個天花亂墜!然而我平生所見,與你所言可是不大一樣。”

  “這世上向來是錢多者居前為君長,錢少者處后為臣仆。忿諍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令問笑談,非錢不發!故而世人多為錢所役,乃以黃金為父、白銀為母,鉛為長男、錫為嫡婦,阿堵物當道,委實臭不可聞!”

  齊敬之聞言,念及銀倀舊事,不免心生感慨:“這世上有些人為了錢,確實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與此同時,他也算是看出來了,這個黃袍人看似儒雅謙和,其實最為憤世嫉俗、笑傲公侯,否則也不會一怒而拆毀神蔭之家的祠堂了。

  反觀錢小壬,聽見黃袍人所言竟是連眉毛都立了起來,咬牙切齒道:“黃大哥此言差矣!”

  只是不等他細細反駁,青蟒已是輕笑出聲,打圓場道:“好了好了,每次相見都要因這個起爭執。兩位老弟,小九如今正是打根基的時候,你們可莫要亂他的道心!”

  它頓了頓,又點評道:“真要論起來,這世上之物,哪一樣不是一體兩面、利弊皆有?這世上之事,又有哪一樁離得開一個錢字?若有錢時,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若無錢時,貴可使賤,生可使殺,得之則富強,失之則貧弱。”

  “又兼此物無翼而飛、無足而走,非智者不可制。小九,你既修行此道,務必正心誠意、躬行圣道,切不可偏執一端、為錢所役!”

  聞聽此言,錢小壬不由得轉怒為喜,心悅誠服道:“還是升卿爺爺說話中肯,小九受教了!”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飛揚神采:“不瞞幾位,月前國主有旨意,拔擢我為內府東錢庫的管庫副使,只待今日壽宴之后便要啟程趕赴國都了。”

  “哦?這倒是可喜可賀!”

  雕鸮張口贊了一句,語氣卻古怪得緊:“這大齊國主還真是識人不明,放你這廝進了錢庫,豈不是將耗子扔進了米缸?”

  隨著它話音落下,青蟒當即哈哈大笑起來,黃袍人原本也忍俊不禁、張口欲笑,中途猛地反應過來,匆忙以袖掩面,笑聲不免顯得有些沉悶。

  青蟒笑了一陣,忽又正色道:“這管庫副使位卑而權重,非國主心腹不可居。然而我聽說大齊內府如今被彭氏把持,他家與你們巢州錢氏雖是源出一脈,卻勢同水火,齊王怎么會選你擔任這個要職?”

  被問起這個,錢小壬臉上立刻露出快意的神情,卻又刻意壓低聲音道:“聽說我這個職位原本正是由彭氏子弟擔任,那廝不知怎的惹惱了東錢庫里的錢神,被痛打一頓,開革了出去,這之后幾番陰差陽錯,差事就落在了我頭上。”

  至于如何陰差陽錯,錢小壬這廝卻不肯細說了。

  他打了個哈哈,扭頭朝樓梯處喊道:“是哪個在下頭伺候呢?”

  喊聲未歇,樓梯上便傳來腳步聲響,先前迎接錢小壬與齊敬之的那個年輕侍者快步走了上來,略一掃視便垂下頭去,恭聲道:“請九爺吩咐!”

  “這時辰已經不早,也該備宴了吧?”

  錢小壬說著,扭頭望向幾位山客:“升卿爺爺、鸮叔父、黃大哥、左將軍,您四位還是依照舊例嗎?”

  除了左將軍恍若未聞,其余三位都是默默點頭。

  錢小壬又看向齊敬之,笑問道:“鹿兄愛吃什么,我叫他們準備。”

  齊敬之聞言一怔:“這赴宴之客還能自己點菜?”

  錢小壬便笑著解釋道:“尋常菜肴自然是焦府提前備好的,只是這內宴自然有些特殊,山客席更與別處不同,便如升卿爺爺不喜葷腥,只吃芝草老藥;鸮叔父卻是無肉不歡,每次來都要吃一道百花蜜三吱。”

  說到這里,錢小壬臉上便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略作停頓才接著如數家珍:“黃大哥口味最刁,向來是以疫癘為飯、以瘴氣為漿。他若來時,焦府便會備下各類奇香,以爐焚之、供他品鑒。”

  “至于左將軍么,聽說云驤侯特地行文邊鎮,要了一批用來計功的蠻夷左耳,都是戍邊甲士才斬獲的,血煞之氣正濃,正好都予左將軍做血食!”

  齊敬之聽得心頭震動,只覺這侯府壽宴果然不同凡響,更加想不到青蟒與黃袍人或吃草、或聞香,所食竟是極為清淡,反倒是心地最為澄凈的左將軍要享用血食,雖不知雕鸮的百花蜜三吱是何種葷菜,但想來不會有蠻夷之耳這么鮮血淋漓。

  青蟒將目光投了過來,笑呵呵地問道:“我瞧鹿兄弟的魄體中怨念不小,想來是以人之精血為食?你莫要不好意思,憑云驤侯的面子,去州府大牢提幾名死囚來亦非難事。”

  聞言,齊敬之略一躊躇,搖頭悶聲笑道:“鹿某已久不曾飲血,平素不過食氣而已,今日又是壽宴,實在不宜擅開殺戒!”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倒是我奪舍的這具軀殼境界不高,還需用些人間飲食。”

  聽齊敬之這樣說,青蟒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黃袍人則有些意外和欣喜:“既然如此,鹿兄與我一同品上幾爐奇香如何?只是不知你可有什么忌口?”

  說著,他便扭頭看向那名侍者,詢問道:“今日都備了哪些香?且說與鹿兄聽!”

  年輕侍者聽說那新來的無面人乃是吸食人血之輩,臉色便又白了三分,雖將腦袋朝向齊敬之的方向,眼睛卻不離自己的腳尖,恭聲說道:“此次香宴共有五爐。”

  “首爐香名為靈犀通幽,燃犀而照,醒神明目,可見天地鬼神。”

  “二爐香名為翠云龍翔,其煙經久不散,而成云龍之奇,以供貴客賞玩,兼有靜心之妙。”

  這侍者將幾爐香記得精熟,背著背著竟是漸漸鎮定下來,不再如先前那般彷徨無定。

  “三爐香名為華幃鳳翥,乃是今次首制,搗郁金香花為泥,研沉香成粉,輔以帝膏溶汁,其香嫵媚甘甜,能調和臟腑諸氣。”

  “四爐香名為一枕梨云,其香清馨爽凈、逸若流云,可活血行氣、返夢歸魂。

  “末爐香名為雪中春信,其香幽涼孤高、勁氣凜冽,供貴客醒夢清口之用。”

  黃袍人聽了,忍不住撫掌贊嘆:“妙哉!香花焚之、清氣生華……若有修士能行此道,安爐煉氣、因氣安精,因精安神、因神致生,如此久久致煉、妙化成真,則大道自在其中矣!”

  說罷,他又不免搖頭嘆息:“只可惜黃某道途已定、無可更改,向來只能淺嘗輒止,枉費了焦氏主人的一番辛苦。”

  一旁的青蟒便笑著回應道:“好在今次有鹿兄弟在此,它有道門弟子之軀,定能從中有所妙悟,不會如你一般牛嚼牡丹。”

  黃袍人一聽之下,當即連連點頭,又見齊敬之沒有異議,便朝那年輕侍者一揮手:“就照著這個準備吧,我與鹿兄弟各來一份!”

  年輕侍者應了一聲,隨即躬身退下。

  齊敬之耳聞目見,不由得啞然失笑。若是只聽這幾位的言談而不去看它們的形貌,還真以為這樓中有高士雅集、圣賢論道了。

  他緩緩搖了搖頭,悶聲說道:“鹿某乃山野村夫,對焚香之道一竅不通,只是聽方才黃兄的高論,其中似乎蘊藏著一門極高明的餐霞之法?”

  聞聽此言,青蟒與黃袍人對視一眼,目光中明顯都有著驚訝之色,再看向齊敬之時,神情竟皆鄭重了許多。

  “看來鹿兄弟奪舍這個道門弟子,并非無的放矢,而是原本就有著向道之心。我輩山客之中能有此等心思的堪稱鳳毛麟角,升某不才,今后愿與鹿兄弟以道友相稱。”

  青蟒朝齊敬之重重點頭,旋即感嘆道:“說起來,老夫本以為會在此次山客席上見到戴山新崛起的那位,沒想到竟是麟山先來了新道友。”

  齊敬之聞言有些驚訝,但秉持著少說少錯、不說不錯的念頭,只是朝青蟒頷首致意,算是認下道友的稱呼,并未對戴山之事妄加評論。

  雕鸮卻不管這么多,當即冷哼一聲:“這回戴山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那個三眼石人偶竟然屁事沒有,據說齊王還要敕封其為戴山侯!早知如此,我老鸮又何必蜷縮山中、小心隱忍這么多年?”

  青蟒則是搖頭,神情很有些凝重:“這件事詭異得很,老夫打聽了許久,也沒弄清楚其中究竟,只聽說事發之后,戴山下有一戴氏女子,忽然宣稱得了天授的巫祝傳承,還以此為山下許多百姓治愈了宿疾,一時間從者如云。”

  “那女子更自稱是供奉戴山之神的巫女,要立戴侯神祠于山下,庇佑豫章郡乃至整個昌州!”

  雕鸮聞言就是一愣,旋即滿臉狐疑:“我不信!若真是此等做派,那三眼石人偶和戴氏女必定被當做邪神淫祀剿滅,除非齊王也像老左一般腦袋搬了家,否則斷做不出這等荒唐事!”

  斜對面的黃袍人卻明顯不贊同,揶揄道:“這世上的荒唐事多了去了,也不差這一樁!就說升兄吧,好好的山神不做,非要去給小門小派當那費力不討好的護法神,外人聽了,想必也會認為升兄的腦子不大靈光。”

  席間幾位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樓梯處忽傳來一陣腳步聲響,接著便有許多侍者和婢女端著食案上了二樓。

  不一會兒,齊敬之身前食案上就擺滿了人間酒食,無論器皿、菜色,皆是他從未見過的精致。

  食案正中則擺放了一個陶制蓮花香爐,蓮花瓣片片向上、錯落有致,竟有五層之多。

  淡淡青煙自爐中飄出,蜿蜒繚繞、凝而不散,漸成盤龍臥云之形。

  齊敬之默默欣賞片刻,只覺俗慮皆忘、雜念不生,這才抬頭看向樓中其余席位。

  只見青蟒身前無酒無菜,擺滿了連枝帶葉的奇花異果,大多數齊敬之都叫不出名字。

  黃袍人的食案上同樣擺了一個陶制五層蓮花香爐,他朝齊敬之略一點頭示意,湊在爐前張口一吸,便將盤龍狀的煙氣吞入口中。

  不多時那道煙氣又自他的鼻孔中噴出,赫然化成了兩條色澤焦黃的游龍。

  至于錢小壬,身前食案上俱是尋常酒食,遠不如那幾枚壓勝錢惹眼。

  齊敬之又扭頭朝身側看去,只見左將軍正提起自己的頭顱,放入身前的一座青銅小鼎。

  齊敬之只向小鼎中看了一眼就挪開目光,繼而越過左將軍看向雕鸮的食案。

  待他看清了何謂“百花蜜三吱”,瞳孔登時一縮,腸胃更是翻涌不止,也終于想明白為何錢小壬提起這個菜名時臉色會是那般古怪。

  他快速收回目光,正猶豫著是不是也學著黃袍人的樣子吞云吐霧一番,忽聽窗外傳來滾滾悶雷之聲。

  這雷聲連綿不絕、由遠而近,須臾之間就到了眾人頭頂,天色亦隨之昏暗了下來。

  方才侍者和婢女們上菜之后便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唯獨那個年輕侍者還侍立在樓梯口,此時便恭聲說道:“各位貴客,元少君已至,壽宴將開。若有哪位貴客想要觀禮,可隨小人前至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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