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嚼龍 > 第126章 山骨郎
  不等齊敬之回頭,一股清新淡雅的幽香已經先一步鉆入了他的鼻間,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他心頭一動,當即轉身看去,就見眼前站著一個綠衫少女,衣著打扮與焦府的婢女有些相似,膚色還算白皙,容貌勉強能稱一聲清秀。

  齊敬之不由一怔,又仔細瞧了瞧對方的眉眼,只覺每一處都似曾相識,然而合在一起就變得陌生起來,與自己前一刻所想的那個人差別極大。

  他皺起眉頭,悄然打開眉心靈竅,卻見眼前少女的容貌竟是一變再變,仿佛隔了一層云霧,始終看不分明,落在心底更如風去無蹤、水過無痕,留不下絲毫印象。

  這么一來,饒是齊敬之一向敬人不服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沐姑娘的手段委實玄妙無方,非如今的自己所能及。

  他壓下心中訝異,由衷贊嘆道:“姑娘好手段!明明幾日前才見過,偏能讓我對面不相識。”

  “咦,你怎么就認定是我?”綠衫少女有些驚奇。

  她四下看了看,見周圍賓客皆已散去,焦婆與元少君等人也進了正堂,這才輕聲問道:“我雖然只是略作遮掩,卻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破的,不知在哪里漏了破綻?”

  對于她的問題,齊敬之沒有急著回答,反而略作猶豫,開口反問道:“我如今長成這般模樣,你又是如何看破的?”

  “這有何難?且不說你背上那把刀,雖然刀鞘樣式普通,瞧著不大起眼,可我幾日前才見過,總還有些印象……”

  綠衫少女說著,忽而抬手在自己的鼻梁上輕點了幾下:“單單是你身上那股子松柏木的香氣,隔著老遠就能聞到,我想不看破都難!”

  這幾句話說出,她忽地一頓,將纖指從自己隱去了九分姿容的臉上挪開,轉而指了指齊敬之的淡青色無面怪臉,忍不住莞爾一笑。

  在這場龍母壽宴上,兩人竟是不約而同地以假面目示人,言談之間還極為默契地只以你我相稱,不曾帶出半句對方的名姓來歷,實在讓這個少女忍俊不禁。

  齊敬之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禁不住會心一笑,奈何笑容先被靈魄面具掩去了七分,剩下三分也被扭曲,變得陰森詭異起來。

  綠衫少女看得眉頭微蹙,語氣里就顯出了十二分的嫌棄:“你這張臉還真是丑得很!”

  突然聽到這么一句,齊敬之不由愕然,笑容當即僵在臉上,更顯怪異猙獰。

  自他得到靈魄面具以來,還是頭一次被人如此評價。

  綠衫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忘形,當即輕輕咳嗽一聲,板起臉正色道:“實在對不住,我一時口快,竟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說罷,她又忍不住狡黠一笑,舊話重提:“那你倒是說說看,我身上到底有什么破綻?”

  齊敬之自然不會計較這等小事,更何況對方說的還是實話,靈魄面具也確實是丑。

  他想起剛才綠衫少女提及的松柏木香氣,心中不免驚訝。哪怕是他自己,除非是正在提煉吞服松柏甲木之氣的當口,否則也是聞不到香氣的。

  雖然就在不久之前,那條名為升卿的青蟒也曾說齊敬之氣息清新,隱隱有松柏香氣,可它是山中靈物,熟悉山林中的種種氣味,能分辨出來倒也罷了,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女竟也能聞到,而且似乎比升卿還要敏銳得多。

  難不成是《萬壑松風》的緣故?

  念及于此,齊敬之伸手按住自己鼻骨所在的位置,盡量委婉地說道:“姑娘能認出我,乃是聞香識人。事有湊巧,我能認出姑娘,也是一般無二。”

  綠衫少女一怔,臉上忽地騰起一抹緋紅。

  她抬起小臂,將衣袖橫在鼻前嗅了嗅,神色又轉為狐疑,抬眼問道:“我這套衣衫并不曾熏香,你聞到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氣味?”

  聞言,齊敬之還真的仔細想了想,半是回憶半是斟酌著詞語說道:“我家后山有一處常年積水的澤地,其中生長著幾株蓮花,每到夏日便會盛開。”

  “這些蓮花開放之后會散發出一種清淡的幽香,只是要湊近了才能聞到,我也只是偶然聞到過幾次,是以先前竟沒能立刻記起,此時細細分辨,那蓮花幽香倒與姑娘身上的香氣很有幾分相似。”

  聽見這話,綠衫少女放下衣袖,臉上的狐疑之色已經消散大半。

  她深深地看了齊敬之一眼,眸子里又透出少年似曾相識的復雜情緒,六分驚訝、三分喜悅,還有一分未加掩飾的羞赧。

  齊敬之雖然長于山野,卻也知道不該對女孩子隨意品頭論足,見狀便也輕輕咳嗽一聲,好奇說道:“方才眾目睽睽之下,那個矮胖子被元少君接連破碎五具身軀,神光渙散、靈氣盡消,再無半點氣機留存,為何你卻說它并非真的死了?”

  聞言,綠衫少女眼波一橫,眸子里的種種情緒盡數收斂:“你若不信,我這就去將它的本體找出來,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她撂下這句話,竟是轉身就走,頗有幾分雷厲風行的干練味道。

  齊敬之只道少女是生氣了,連忙跟了上去,低聲道:“不是不信你,只是沒想到那個憨貨竟將這滿院之人都瞞過了,甚至連那位大江少君也沒能瞧出絲毫破綻。”

  綠衫少女腳步一頓,斜瞥了身旁的無面人一眼,臉上似笑非笑:“我瞧你是口服心不服,你若是依舊不信,大可以轉身回去痛飲美酒、細賞歌舞,何必餓著肚子跟我出去餐風飲露?”

  其實就在剛才想起阿爺的時候,齊敬之心中就已萌生了去意,當即搖頭說道:“焦氏子弟眾多,我卻只認識一位,原也不必上趕著來巴結。只因我有個朋友因這場壽宴丟了性命,這才過來替他瞧上一眼,如今心愿已了,本就該走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那個矮胖子攪鬧了一場,可既然已將賀帖送到,想必此時已經走了,咱們耽擱了許久,還能追得上?”

  綠衫少女知道齊敬之這是不想多談那位朋友的事,這才故意轉換話題,當即點點頭,順著他的話頭說道:“剛才你又不是沒瞧見,那憨貨行動起來遲緩得很,就這么一會兒功夫,諒它也跑不出多遠!”

  然而她嘴上這樣說,腳步卻是陡然加快。

  齊敬之便也跟著快步疾行起來,心里對少女會以何種妙法尋蹤定位頗為好奇。

  哪知直到兩人一路向南出了焦府的正門,綠衫少女也沒有絲毫要施展玄功妙法的跡象,反而將目光投向了門外西側的那一長溜拴馬樁。

  齊敬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這些拴馬樁皆是由青石制成的方形立柱。

  石柱頂端則都被雕刻成了甲士騎獅的模樣,每名甲士、每頭獅子都是姿態各異、栩栩如生。

  此時幾乎所有石獅子的腿上都拴著馬韁,唯獨最西側的那根拴馬樁是空著的。

  綠衫少女的目標也正是那一根,當即徑直走了過去。

  齊敬之跟在她身后,默默將這根無人問津的拴馬樁與旁邊那些進行比較,很快就發現了不同之處。

  在這些甲士騎獅的雕像之中,近乎所有的甲士和獅子都面朝著焦府正門的方向,或是面帶恭敬、或是展顏微笑、或是笑逐顏開,如迎賓狀。

  唯獨最西面這根拴馬樁上的一人一獅特立獨行,幾乎是背對焦府南向的正門,而盡皆朝著西南方向,其中那名甲士更是拔刀出鞘,兩眼圓睜作忿怒之狀,它胯下的獅子也是獠牙盡露、兇相畢現。

  齊敬之忍不住轉過頭,朝它們怒目而視的西南方向看去,然而目中所見都是尋常的街巷房舍,與別處并沒有什么不同。

  “不用看了,這不過是最常見的鎮煞之法。南向之門為離位,其西南方則為坤位,對應陰,五行屬水,為六煞次兇。按方位符鎮法,立靈石于此,即可避兇邪,名門望族的宅院外多有此等布置,并沒什么稀奇。”

  綠衫少女言簡意賅地解釋道:“這一根看似也是拴馬樁,其實乃是鎮煞樁,是不能用來拴馬的。類似這樣的布置,這焦府內外應當還有著不少。”

  聽了她的解釋,齊敬之反倒糊涂了:“既然有這么多布置,那個戴山之神的使者又是如何不告而入的?”

  綠衫少女聞言就是一笑:“若換成別的精怪,自然是極難做到。可若是我猜得不錯,先前那個憨貨乃是一只血脈極純正的山骨郎。它要繞過這根鎮煞樁,勾連上焦府馬廄中那些年深日久的青石食槽,反倒不是什么難事。”

  “山骨郎?”

  齊敬之輕聲念了一遍,當即不懂就問:“山骨郎是個什么精怪?”

  綠衫少女一邊打量著鎮煞樁頂端的石刻,一邊隨口解釋道:“所謂山以石為骨,石作土之精,山骨郎便是大山之中一種極為罕見的石精,你可以將其視為一座山脈的心骨。”

  “若想孕育成功,對其本身資質乃至山勢、土質都有要求,若不是被那個戴山之神搶了先,若干年后,那個憨貨未必沒有登臨戴山神位的機會。”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這天底下的石精大都姓石,個個沾親帶故,山骨郎又是其中頗為特殊的一種,焦府門前的這根鎮煞樁連石精都算不上,自然攔不住它。”

  “至于那位大江少君,一看就是個眼高于頂的人物,又是水府龍種,想必從未將山中的小小石精放在眼里,不知道這個倒也尋常。嗯……賓客之中或許有知道的,卻不會傻到去當面點破,落那位少君乃至大江水府的面子。”

  “山中石精?還大都姓石?”齊敬之想起先前矮胖子們的模樣舉止,心里已是信了九成。

  他不由暗忖道:“那憨貨明明神智不全,連口吐人言都做不到,卻被委以使者之任,說不得便是那個三眼石人偶的親戚……”

  “不錯,我遇見過的石精都是姓石。”

  綠衫少女哪里知道齊敬之心里在轉著什么念頭,指著面前甲士手里那柄出了鞘的石劍說道:“你瞧,所謂的世家傳承,很多時候就體現在這些個不起眼的地方。”

  齊敬之目光所及,就見那柄石劍的劍身上,刻著四個不起眼的小字:“石之紛如。”

  就聽少女解釋道:“這一位應該就是齊國石精共同尊奉的祖宗了,將它的名號刻在這里,辟邪鎮煞自不必提,便是尋常的石精見了,輕易也不會造次。奈何那個憨貨明顯是個缺心眼的,還真沒把自家祖宗放在眼里。”

  齊敬之聞言不免訝然:“這‘石之紛如’竟然是個名字么?還真是古怪!”

  綠衫少女輕輕頷首:“以我游歷所見,齊國有些地方的百姓也會跟風效仿,沒有錢請匠人雕刻石像就退而求其次,在村口、街口、巷口乃至自家的門口立下一塊青石,亦刻此四字于其上。他們只知道這樣可以辟邪鎮煞,卻多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齊敬之登時恍然,點頭說道:“我在麟州雖沒見過這樣立石刻字的風俗,卻見過有些富戶將小塊青石砌進墻里,石面上也會刻字,卻不是‘石之紛如’,而是‘石將軍在此’這五個字。可這位石將軍究竟是誰,那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了。”

  其實齊敬之現在想來,孟夫子定然是知道的,奈何他當年向夫子問起這事兒時,卻挨了一頓訓斥:“你理這些怪力亂神做甚?豈不聞圣賢有云,敬鬼神而遠之?”

  “嗯,大差不差,或許這位石之紛如曾做過齊國的將軍也未可知。”

  綠衫少女說著,忽地一抬右手,纖細手指憑空撥動琴弦,鎮煞樁上原本晦暗不明、雜亂無章的些許靈光便隨之分開,變得脈絡分明起來。

  早已暗暗打開靈竅的齊敬之看在眼里,頗有些嘆為觀止。

  其實《虬褫乘云秘法》也有類似功效,然而他習練未久,絕然做不到如此精細入微。

  綠衫少女略一辨認,指著鎮煞樁上拴著的一根青色靈光絲線說道:“除了探入焦府里的那些,便只有這上頭的氣息最是新鮮,咱們順藤摸瓜,自然就能找到那個憨貨!”

  聞言,齊敬之凝神感應,只覺絲線上的氣息果然與那個青巾布袍的矮胖山骨郎如出一轍,不由得輕輕點頭。

  他又朝絲線飄在空中的另一頭看去,其指向的赫然便是西南方,也就是所謂南向之門對應的六煞次兇之位。

  綠衫少女見他點頭,當即伸手抓住那根青光絲線輕輕一扯。

  只見絲線倏然繃直,緊接著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另一頭反向拉拽了一下,這根原本就不絕如縷的空靈絲線登時斷裂了開來。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