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Ｍ國北部小城曼西。
城南一條狹窄的巷子里，多數商鋪都關了門，只有一間中式小飯館還在營業，但生意很冷清。戰爭的陰云，一直籠罩著這里的天空，部族武裝勢力與政府軍連年的對戰，讓原本繁華的邊境小城變得越來越冷清。
“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成天打來打去的到底是為啥啊？”五十多歲的餐館老板周玉樹坐在飯館門口，聽著遠處偶爾傳來的槍聲，一臉惆悵地搖頭嘆道。
從十九歲離開故鄉來到這里，他已經在曼西生活了三十多年，把自己的根扎在這片土地上。作為親歷者，他目睹了曼西從破落到興盛再到衰敗的過程，也承受了戰爭帶來的種種傷害。華夏的強勢復興，曾經給兩國邊境地區帶來了巨大的商機，讓他看到了實現自己財富夢想的機遇，看到了風風光光衣錦還鄉的希望。但是，這一切最終都消散在了無窮無盡的硝煙里。
作為一介平民，他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國家的人在窮山惡水間打死打活的到底是為了什么？放下武器，借著華夏的東風，大家安心的賺錢不是更好么？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不管雙方打成什么樣子，在曼西這個地方，華人的安全還是比較有保障。一方面，無論是部族武裝還是政府軍，都不敢無視華夏這個巨人的存在，都會盡量避免傷及華人。另一方面，曼西地區有尊神，這個殺神的威懾力很強，為這個地區的華人撐起了一把遮風擋雨的大傘。在Ｌ國北部地區，他的力量不算強，但卻是一把出鞘就會見血的刀。坊間傳言，得罪他的人，就算躲進野人山也沒用。
雖然安全有一定保障，但并不代表華人在這個地區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也不代表一個年輕漂亮的華人女孩，在天快黑的時候出現在曼西街頭不會惹上麻煩。
所以，當那個身材高挑的華人女孩來到飯店門口時，周玉樹急忙將她領進了店里，進店的時候還緊張地朝四周觀望，生怕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盯上。
“姑娘，你一個人？曼西這地方不太平，你膽子可真大！”進了店，周玉樹便皺眉問道。這種善意的提醒，在過去三十多年里，他向自己的同胞發出過無數次。
“我約了人，應該快到了。就那個包間吧，幫我備一桌酒菜。”女孩的目光落到包間門上方的“華”字上，眼神變得很復雜。
“好咧！”周玉樹聽完她的話頓時放心了，高興地應了聲便朝著廚房走去。
李清月靜靜地坐著，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包間。十八年前，兩個年輕人在這里短暫相聚，一起喝了幾杯酒后，便踏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那時的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那竟然會是他們的最后一次會面，他們更不會想到，他們的生活從那一天起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同一間飯館，同一個包間，她與他的這次會面，又會發生什么事呢？十八年的時間過去了，他心中的那絲光亮真的還在，他體內的血真的沒涼？
時間，在李清月的忐忑與憂慮中一分一秒地過去。桌上，已經擺上了三道涼菜，周玉樹在替她沏好茶后，又去廚房忙了。
“那個笨蛋，現在在忙什么？父親對他的印象，好像不太好啊……”人在異域，身在陌生的環境，隨時可能會到來的危險讓年輕的女孩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個傻傻的上尉軍官。她終于發現，無論自己多強，其實內心深處還是渴望被呵護。至少這一刻她就有種感覺，如果張鐵膽在這里，那么天塌下來，她也不會害怕。
外面的街上，傳來急剎車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周玉樹聽到剎車聲，便從廚房里著急忙慌地跑了出來。一群荷槍實彈的大漢沖了進來，周玉樹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度蒼白。
這樣的情況，在過去他見得多了，早已麻木了。他現在擔心的是坐在包間里等朋友的那個年輕女孩。他無法想像，她要是落在這些人手里的話，會發生怎樣的人間慘劇。
“老周，不要緊張，我只是過來吃個飯。”店門外，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緊接著，一個穿著風衣叼著雪茄的中年人，在四名大漢的護衛下，走進了店里。
“金爺，是您大駕光臨啊！”周玉樹瞪大眼望著他，驚喜地叫了起來，蒼白的臉上頓時回復了血色。
曼西地區的殺神，就這么冷不丁地出現在了他的小店里，這實在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很久沒來了……難為你還記得我。”金爺笑了笑，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曼西，誰能忘得了金爺啊！”周玉樹一臉激動地說，“你可是我們背后的大樹啊！”
“華夏，才是你們背后的大樹啊。”金爺輕嘆著，目光落到了那間寫著“華”字的包間，神情有些蕭索。
“我吃過你做的酸菜魚，味道不錯，記得上一份。”留下一句話，他便朝著包間走去。
“難道那姑娘等的人，是金爺？這姑娘到底有多大的膽子啊？”周玉樹滿心困惑。但這不是他該考慮的問題，金爺今天來了這里，所有的事就是他說了算。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平，做一份地道的酸菜魚。
“可是，金爺什么時候吃過我做的酸菜魚呢？我不記得他來過啊！”走進廚房，周玉樹還是沒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兩把槍，指著李清月，槍管后是兩個目露兇光虎視眈眈的大漢。
李清月安然坐著，若無其事地喝著茶。在這個地方，除了他的人，還有誰會拿槍指著她呢？就算他心中有天大的恨，她既然約了他來這里，想來沒見面前他應該不會斷然下狠手吧。
“小姑娘，膽色不錯。”金爺走進包間，冷冷一笑，在李清月對面坐了下來。
“比起吃頓飯都需要這么多人保護的金爺來說，還算行吧！”李清月抬頭打量著他，微笑道。
“那是因為，想要我命的人很多，而我呢，不想死得太早。”金爺說話的語氣依舊冰冷，但他卻揮手示意兩名手下離開。這個包間，讓他大致想到了這個女孩可能的來處，心情復雜到了極致。
“你從哪里來？”他問道。
“華夏。”李清月淡然應道。
“為何約我？”金爺盯著她，目光凌厲。
“想請你幫忙。”李清月正容道。
“幫忙？”金爺笑了，但不知怎滴，那笑聲聽起來有些凄涼，“憑什么？”
“憑它。”李清月平靜地掏出自己的警官證，遞到了他的身前。
只看了一眼，金爺便閉上了眼睛。國徽、盾牌、長城、麥穗，那燦爛的金色，那鮮艷的血色，像突然噴發的火山一樣，灼燒著他的身體和靈魂，讓他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痛苦中。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無法言語，像夢魘中用盡全身力氣掙扎卻無法醒來的人一樣。
李清月收回了證件，重新坐回座位里，默默地注視著眼前這個滿面滄桑的男子，剪水雙眸中，有同情，有哀傷，有憐惜，有崇敬，更有一份深深的歉意。
“在我面前亮這個，你想死嗎？”良久，金爺緩緩睜眼，殺機四溢。
“十八年前的這個時候，這個包間里坐著兩個不怕死的人。十八年后，這個包間里，現在至少還有一個不怕死的人。”李清月答道。從亮出警官證看到他的反應那一刻，她的心里已經有了底。有些經歷，一旦有過，就會在靈魂上鉻下印記。
“你要真死了，李暮風大概會變成瘋子吧！”金爺眼中的殺機漸漸散去，苦笑著嘆道。
“來之前我曾想，我若真死了，對你來說也算一種公平，雖然它來得晚了些。”李清月說這話時，目光清澈如水，臉上有濃濃的悲意。
“在這個地方，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得更久一些。你很不錯！”金爺嘆了聲。在這個膽色過人的女孩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李暮風當年的影子，一下便勾起了許多關于過往的回憶。而這些回憶，就像鋒利的刀刃一樣，不斷地刺在他的心上。
“警察這個職業，從來都不缺不怕死的人。我追尋先輩留下的腳印，才走到了這里。”李清月慨然道。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了？”金爺皺眉問道。
“嗯。他讓我認識了一位默默無名的大英雄，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李清月用力點頭。
“還有一個聲名狼藉的罪犯！”金爺慘然一笑。這些年里，盡管他恪守著自己的底線，竭盡全力維護著心中的那點光明，但他的手下終是沾染了不少鮮血。道理很簡單，他要是不夠狠，想在這片土地上安身立命，那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李清月沉默，無言以對。在法治不全的社會里，正義難免會沾染鮮血。金爺有沒有錯？當然有。但是，她有底氣質詢他嗎？沒有。這個世間，包括他父親在內，沒有人能心安理得地質詢他。
“父親，為什么一定要讓我來找他呢？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對他來說，實在太殘忍！”看著像失了魂一樣的金爺，她心里非常不忍。
“想讓我做什么，說吧！”金爺深吸了口氣，坐直了身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