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母的枯萎和奧術太陽的坍縮對地下城第三層的影響不可估計,大片植物枯死,弱小的草本植物幾乎是在紅光結束的一瞬間死去,盤纏在枝杈間的藤蔓不斷從空中墜落,像是一條條死蛇。
尤爾根等人緊張地看著周圍發出脆裂聲的木頭硬墻,如果這些撐起整個樹心區域的支柱倒下,頭頂累積千層的樹冠都能將幾人活埋。好在這些挺拔的植物長得足夠堅韌,在外皮上出現幾條裂紋后就沒有了動靜。
太陽小隊不敢繼續停留在這里,可能存在的二次坍塌隨時有可能要了他們的命。尤爾根和閃電馱起暈厥的卡爾,跟著約翰一同朝著結構穩定的外墻移動。
萬幸,他們在身體脫力之前找到了一片適合搭帳篷的區域,在篝火構建起來后,每個人都放松地癱倒在地,享受安穩的休憩。
……
在樹母的根須枯萎之后,它原先根須生長的位置成為了前往下一層的通道,尤爾根首先確定了洞窟里的安全,提議在下層之前做最后的休整。
閃電蹲坐在一條離地十米的橫向管道上,隨著樹母的枯萎,許多被植物覆蓋的建筑重見天日,鴉人身下的金屬管道曾被根須緊緊糾纏。這是種植園區的灌溉系統,管道中還積留著足夠使用的循環水。
閃電使用鉤繩爬上管道,用鶴嘴鎬在側邊鑿開幾個足夠大小的缺口,清水從缺口流出,這里成了一個簡陋的洗浴間。這并不是給他自己用的,閃電雖然愛護自己身上的羽毛,但在冒險過程中并不會追求清潔。他曾在荒野棲居,更厚重的氣味也能夠忍受。
鴉人從自己的胸毛中取出發光的太陽歷石,用這顆蘊含陽光力量的石頭貼著水碗的外緣劃動一圈,口中念誦幾個神名,碗中液體變得清澈剔透,波動的水紋中漫上一些火熱溫暖的氣息。
“你要的圣水,做好了。”
“謝謝。”
閃電手腕翻轉,將碗倒扣,里面的圣水便混在水流中一起落下,拍打浸濕底下那人的頭發和脊背。
卡爾渾身赤裸,跪坐在濕潤的草地上,任由水流沖刷自己的身體。他的十指伸進頭發里,兇殘地像是要扯下頭皮一樣用力揉搓,整個人處在一種壓抑的狂躁狀態。
經過尤爾根細致的治療和調理,圣騎士的身體已經擺脫了死靈化的后遺癥,他的皮膚恢復緊致,重新煥發年輕人的光澤,僵硬的關節在血液循環后消失,只有那一頭銀白的頭發還能證實死亡騎士的嚴酷。
銀發也成了卡爾煩躁的根源。危機解除,圣騎士的精神潔癖終于發作,他馬不停蹄地拖著閃電來到這里,不斷洗濯自認為不潔的身體。
又一次甩動頭發,卡爾將頭探向身前積水的水洼,水滴順著發絲落下,攪動液面上自己的倒影。水中的卡爾瞪大雙眼,憤懣地盯著卡爾的頭發。
“剃了吧,剃光。”卡爾用低沉的聲音傳遞出堅定的意志。
他頭頂的閃電繼續制作圣水,眼睛隨著繞圈的太陽歷石一起轉動。
“剃了就不會再長出來了嗎?”
“當然不會,我原來是金發。”卡爾抬頭看向鴉人,篤定回答。
閃電的視線沒有往下看,那碗冒光的清水好像徹底吸住了他的眼球,沒有作出任何示意,閃電倒下了祝福好的圣水,不偏不倚地潑在卡爾抬起的臉頰上。
“尤爾根老爺子說,那頭銀發不是一種病痛,所以無法治愈。卡爾,身體因為外界影響徹底改變顯性性狀,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你以后的發色都是銀白色,你要怎么辦?”
“我絕不允許褻瀆的頭發長在我的頭上!”發狠的圣騎士在盛怒之下決定了以后的發型,如果發色不變回去他就光頭一輩子。
閃電這才低下頭,讓擦干凈臉頰的卡爾看清他的眼睛,以往那個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豎起羽毛的鴉人從那雙眼睛里消失了,唯有溫和平靜的光暈停在里面。
“太陽不會拋棄任何人,唯有藏在陰影里的心拒絕了祂。我的朋友,你不允許褻瀆長在你的頭上,難道要讓它長在你的心里嗎?”
卡爾沒有說話,他表情中的困惑清晰可見。
鴉人笑了兩聲,放下水碗,將太陽歷石移動到自己的左肩上,溫和的光照進那片閃電狀疤痕,那里沒有長出一根羽毛,粗糙結痂的傷疤在光線照射下更加清晰。
“我還在蛋里的時候,一道閃電劈中了我出生的鳥巢,那道毀滅的力量給我留下了這個。我的父親給我取名為‘閃電’,他相信在雷擊下幸存的雛鳥是一個好預兆,預示我未來會有大作為。”
“在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保護下,我從不覺得自己和其他鴉人存在差異,直到我開始了太陽侍僧的修行。”
“鴉人在選拔侍僧時,會優先考慮羽毛烏黑、色澤更加深沉的雛鳥,以最能吸收太陽光的黑色來取悅神明。按照一般情況,我的傷疤早就斷絕了我成為侍僧的可能,但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太陽祭祀。”
“那種被拒絕的感覺是很明顯的,就像自己身上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在神殿學習,走在一群純黑的烏鴉里,我總是要面對許多異樣的目光。我做不到像我的父親一樣坦然,這種疏離感逐漸干擾我的閱讀和禱告、控制了我的生活。我真正意識到這道疤痕是多么‘丑陋’,以及我和‘正常’的距離。”
“那時候我聽不進勸告,將家人的溫柔當作一種扭曲的憐憫,我變得厭惡這道促成我名字的傷痕,厭惡存在這道疤痕的卑微的自己。”
“我所采取的行動,就和現在的你一樣,卡爾。我花了半年的時間,每一周都會從我的尾巴上摘下一根尾羽,那時候是成長期,現在真慶幸我沒有禿尾巴。我給自己做了一塊黑羽披肩,雖然有些瑕疵,但那東西能完美地蓋住我的傷疤。”
“我當時很高興,高興了好幾天,那真的很有效果,在那之后我確實在學習等方面無比投入,在許多人面前贏得了贊譽。”
“直到我父親帶我進入了殿堂,第一次面對洛提完整的神像進行禱告。”
……
琉璃彩窗將瑰麗的色彩投影到木頭神像上,那是一只雕刻出的大型烏鴉,翅膀緊貼身子,站在一根叉形枝杈上。年輕的雛鳥看著披掛艷麗色彩的神像發出贊嘆的驚呼,領他進來的年長鴉人穿著金絲帶的紫紅色祭司服,聽到雛鳥的驚叫,也得意地張開了喙。
“這就是神主的塑像嗎?父親。”
“‘洛提’,神主更喜歡我們直呼名字,代表太陽的存在有許多,念誦祂的名字有助于洛提找到我們這些信徒。”
雛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有些激動又覺得后怕地看著面前的鴉人。
“我真的可以觸摸祂的神像嗎?”
太陽祭司點點頭,示范地撫摸雕像的后背。
“當然,閃電,這是你背誦太陽經文第一名的獎勵,洛提很喜歡被觸摸,就這樣接觸下一代太陽祭司也不算太快。”
鴉人牽起雛鳥的手,慢慢地用閃電小巧的爪尖在雕像的紋路上劃動。隨著移動,花窗映射的色彩在閃電黑色的羽毛上流動,煞是好看。
當鴉人將他沉浸其中的兒子挪開時,閃電還在回味的表情顯得有些癡傻,太陽祭司好笑地搖頭,像是看著自己過去的影子。
“神明的手感如何,我的兒子。”
“有些粗糙。”閃電下意識回答,他很快反應過來,臉上浮現冒犯神主的驚慌。這引得鴉人的笑聲更加張揚。
“那沒辦法,你祖父的木雕水平確實不行,等這具神像老化了,我給你雕刻一個石頭的,讓你看看我精湛的手藝。”鴉人的神像只能由太陽祭司雕刻,每一代的神像都從上一代繼承,并為下一代雕刻,材質和工藝并不關鍵,更重要的是傳承的延續,有始有終,心誠則靈。
太陽祭司和在家一樣的對話方式讓閃電感到安心,他很快就擺脫了膽怯的狀態,恢復尋常雛鳥的歡快。
鴉人又接著問他:“觸碰過雕像后,你還會敬愛神主嗎?閃電。”
“嗯!”閃電輕快地回答。
“你真的敬愛神?就像敬愛陽光、敬愛生命、敬愛家人那樣?”
“嗯!”
“你敬愛神主,那為何要對神主隱瞞你的‘閃電’?”
雛鳥聽出了父親的意思,他條件反射地捂住左肩,那里的傷疤被隱藏在漆黑的羽毛里。雛鳥仔細打量父親的眼睛,想在里面尋找一絲怒意。
什么都沒有,他的眼睛里,像是藏著一片包容一切的海。
“記住我的話,兒子。隱藏,即是不忠的開始。太陽會照耀每一個人,那些陰暗的心,自己選擇躲在了陰影里。不要讓負面想法成為你內心的影子,我希望你表里如一,做真實的自己。”
“……對不起,父親。”
“不,沒什么需要道歉的。”太陽祭司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擦拭兒子掉下的小珍珠,“我知道你最近心不在焉,你聰明地找到了解決辦法,第一名,兒子,這就是你變得更加優秀的證明。”
“只是你還稚嫩,還有許多需要學習,比如,多數不代表正確……正確不代表好……正確不是絕對的。生命如此復雜,這正是我們在你身邊的意義,我們指的是,我和洛提,神明亦是你的師長。對了,你傷口疼嗎?”
閃電搖頭。肩膀上的疤痕,自他記事就沒有了感覺。
“瞧,洛提也沒有厭惡你的傷疤。即使在神主眼中,你也是個完美的雛鳥第一名。”
閃電臉色通紅,他盡力想些神殿里遇到的糟心事,不讓自己的身體跟著喜悅的內心高興地蹦起來。
“父親,我想再摸一次洛提。”閃電取下了他的披肩,露出與生俱來的閃電傷疤。
鴉人煞有介事地搖頭。
“按照規矩,不行。但誰要你有個當太陽祭司的老爹呢,我可不敢招惹他。”
第二次觸碰,閃電只感覺心情平靜,像是被陽光洗滌了身心,身體傳來一陣舒暢的溫熱。
閃電睜開眼睛,看見掌心的披肩被燒成了灰燼,而自己的手毫無感覺。
年長的鴉人神秘兮兮地說:“太陽的神祇通常都具有凈化不潔的能力。”
“我沒有說過嗎?”
“這不僅是雕像……”
……
閃電成功地用自己的故事說服了卡爾,圣騎士向著同伴謙遜行禮,同時有些羨慕他有個身居高位且通情達理的好爹。
“你父親是位出色的家長。”
閃電聳聳肩。
“他還是個出色的神棍。我是家里老三,‘你是我選中的下一代太陽祭司’,這句話他對每一個孩子說過。他把我教得很好,也許太好了,我開始做最真實的自己。真實就是長大后我討厭做太陽祭司,于是他找了個老獵人教我一年狩獵,把我丟到荒野里。然后……”
“然后你成了一個出色的游俠,跨越重重阻礙并且加入了我的太陽小隊同我一起冒險!”情節過于熟悉讓卡爾學會了搶答,難怪當初他看鴉人十分順眼。
結束梳洗,卡爾換上干凈衣裳重新穿上鎧甲。鴉人從管道上下來,手里還捧著他的水碗。
“還剩一點,你還要用嗎?”
卡爾搖搖頭,又點頭將圣水裝到了瓶子里。
“你要用圣水來對付怨靈?”閃電很清楚圣水的功效,能對怨靈造成輕微影響。
“不,我想給約翰留一點,也許你感覺不到,術士身上的邪惡氣息更加濃重了。”多次戰斗已經讓卡爾將約翰看作了戰友,他不再對約翰產生敵意,并打算緩和兩人的關系,用圣騎士的腦回路。
“我不覺得約翰會接受你的圣水,還是剩下的。”激怒約翰明顯要比怨靈可怕得多。
“你說得對。”卡爾打消了念頭,接著,心里又產生了新的念頭。圣騎士的視線重新轉鄉太陽歷石,眼睜睜看著鴉人將那顆飽含太陽氣息的石頭塞到他自己的胸毛里。
卡爾舊事重提,“話說,這石頭真不賣嗎?”
閃電笑罵一聲。
“恩將仇報是吧?圣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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