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魏征畢竟是魏征,即使被皇帝所展示的什麼“天幕”、“天音”、“天意”震驚得一時反應不能,魏大人依舊是敏銳把握到了天音紛繁數萬字中的精華。他閉門在家十餘日,不但耗費精力補全了那一篇十年後的《十思疏》,還與到訪的孔穎達孔學士議論數次,彼此達成了共識。

  在魏征看來,雖然漢儒學說已經破敗,難以支持;但“五德終始”、“天命降世”等理念傳世已久,影響極深,一時難以清理。而漢儒搞的那些祥瑞讖緯、鬼神災異,卻早被王充、桓譚等先賢高士質疑批駁,至今已是搖搖欲墜。所謂避強就弱,正該迎頭痛擊,先將這些迷信玩意兒統統掃除再說。

  以此為綱領,魏征花費數日寫就了一篇諫章,請求皇帝罷除祥瑞災異的邪說,並禁絕一切讖緯妖言及鬼神之說。這篇諫章沿襲了十思疏的風格,鞭辟入裏又清新深刻,皇帝再三品讀,讚賞喜悅之餘,又忍不住向身邊的親近臣子感歎:

  “這篇諫章太過犀利,怕是朝上必將有大風波了!”

  至尊的預感毫無差錯,諫章下發到政事堂供大臣們閱覽之後,立刻便掀起了軒然大波——所謂的祥瑞妖異的確是陳舊腐朽即將沒落了,但破船也有三根釘,朝中信奉讖緯祥瑞鬼神之說的可不在少數!聽到什麼“邪說”、“妄見”,焉得不怒?更何況魏大夫的言辭也太過激烈,居然在諫章中公然聲稱董仲舒等漢儒的讖緯祥瑞隻是“朋比附會”、“差之千裏”、“混雜無分”,那簡直是指著諸位士大夫的鼻子在罵祖師爺了!

  正因如此,朝堂之上立刻便起了同仇敵愾的憤慨。在信奉漢儒讖緯說的諸位學士看來,魏征這東宮小臣隻不過是僥幸得了皇帝的一點寵遇,怎麼就敢胡作妄為,公然踩到自己頭上?若不迎頭痛擊,豈不令人小覷?

  於是,醞釀數日之後,以宰相蕭瑀為首,十數位學士、禦史等一齊上書,彈劾諫議大夫魏征妄議前賢,言語不敬,請求將此人重重治罪。皇帝接到彈劾不置可否,隻是讓魏征與諸位大臣對質。

  相較於氣勢洶洶、人多勢眾的讖緯一派,魏征魏大夫就要淡定得多了。他早就與孔穎達反複議論,仔細參詳過天書上的種種內容,而今縱被圍攻,卻也絲毫不懼。

  當先發難的自然是幾位博聞廣知的大學士,引經據典各論長短,力證魏征的諫言非聖枉法的狂論。但魏征早有準備,輕輕數語便撥開這千斤之力,而後反守為攻,拋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道無親,唯德是輔”等論調,既高屋建瓴,又嚴絲合縫,喻攻於守,渾無破綻。

  諸位學士都是經術典章的高手,剛一交手便知不妙,硬著頭皮擋了幾招,卻被魏征的嚴密邏輯殺得節節敗退,招架不能——魏大夫十幾日來與孔學士推敲斟酌,又充分吸取了天書所提供的後世理念,拿出的理論當然不是尋常可以駁倒的。

  眼見敗相顯露,諸位學士麵麵相覷,終於咬牙扔出了大招:“曆朝曆代都有祥瑞讖緯,以證正統;魏大夫一人之言,就能斷定這沿襲千古的慣例盡為虛誕嗎?豈非太過狂妄!“

  ——老祖宗都是這麼辦的,你還能有老祖宗聰明?

  這是非常刁鑽的招數,一旦魏征正麵回應,便會被諸位學士一路糾纏,開始源源不斷的爭論這祥瑞讖緯的由來,最終無休無止,淪為笑談。但魏征隻是輕鬆一笑,隨意便接下了這招。

  “子曰,敬鬼神而遠之。”

  他停了一停,又道:

  “周武王伐紂,卜筮之,曰:‘大兇。’太公推蓍蹈龜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兇!’”

  ——武王伐紂之時,數次占卜都是大兇。薑太公上前一腳踢翻龜殼,說一塊枯骨和幾根死草,知道什麼吉兇?!於是下令出兵,果然大勝。

  你們的老祖宗再老,還能有薑太公老?你們的老祖宗再懂,還能有薑太公懂?

  薑太公都能一腳踢翻災異,後人憑什麼還要抱著這些枯骨不放?

  眼見對方猶自憤憤不平,魏大夫微微而笑,使出了最後的絕招:

  “至於所謂‘正統’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一統;得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又何必什麼祥瑞?”

  幾位學士倒抽一口涼氣,臉色倏然而變。

  由唐至宋數百年儒學傳承的精華在一刻凝縮為一體,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範仲淹等無數名儒在這一刻靈魂附體,魏大夫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當他貌似輕鬆的拋出那句“正統論”時,背後隱匿的是宋儒最嚴密、最華美,也最為出色的創造,是一千年內思想史與理論史絢爛的華章。而今圖窮匕見,當真是殺雞用了屠龍刀,輕而易舉便捅穿了漢儒讖緯論那點可憐的邏輯,真如羚羊掛角緲緲然不可琢磨,又如天外神來一劍,迥然超乎想象之外。

  幾位學士都是博學多聞的人,僅僅聽到這一句便知大事不妙,登時便是麵如死灰,出聲不得,自知境界相差太遠,即使窮盡己身所學,也實在無法回駁這近乎於盡善盡美的一句。呆滯片刻之後,隻能拱一拱手,默默退下。

  此等高手過招,微妙精彩處隻能彼此暗喻。尋常大臣們一臉茫然,還搞不大清楚攻防的細節,看到學士們諾諾後退,隻能彼此麵麵相覷。

  眼見局勢不對,宰相蕭瑀登即挺身而出,居高臨下一頓嗬斥。他頗有自知之明,曉得論經術底蘊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與朝中第一流的人物相比,幹脆另辟蹊徑,直接發動政·治攻勢。蕭瑀列舉了大唐開國以來的種種祥瑞,而後語氣尖刻的質問魏征,是否相信這些祥瑞?

  ——顯然,不相信這些祥瑞便是質疑大唐的正統。蕭宰相出手刁鑽狠辣,名不虛傳。

  魏征卻神色平靜,隻向宰相拱了拱手:

  “正統在於人心,不在於祥瑞。”他道:“魏某見識鄙陋,隻聽說在南北朝之時,各地所見的祥瑞最多。”

  蕭瑀微微一愣,而後滿臉脹得通紅——眾所周知,蕭瑀蕭丞相的祖宗,便是現已往生極樂,人稱蕭菩薩的蕭衍大帝。蕭衍大帝在位四十八年,晚年酷嗜神道玄談,可謂將祥瑞一事玩出了高度,玩出了風格,玩出了境界,真正不同於凡俗。與之相比,唐朝開國時那點可憐的祥瑞,實在隻能算是寒酸悲楚,叫花子與龍王鬥寶而已。

  ——問題來了,要是李唐的祥瑞是正統,那蕭梁多得泛濫成災的祥瑞又該怎麼說?

  蕭丞相被噎的直翻白眼,剎那間氣性上頭,思慮片刻之後,決定換一個方向進攻。他猛地伸手一指,點出了排班在後的太史丞傅奕,而後大聲發問:“魏大夫,太史丞曾經夜觀天象,看出‘太白經天,在秦分’,秦王當有天下,這也是虛妄嗎?!”

  眼見蕭丞相聲色俱厲,周圍的大臣登時一片悚然。他們彼此對視,立刻明白了宰相的用意——“太白經天,在秦分”是天象預言秦王登基的征兆,隻要魏征膽敢在這上麵打馬虎眼,那立刻就會招致皇帝的反感。以他東宮舊臣的身份,怕不是會大難臨頭。

  但大大出乎蕭瑀意料,太史丞傅奕並未出聲附和,反倒是神色怪異難言,似乎極為尷尬羞赧,他閉口不言,甚至還往後縮了一縮,以笏版擋住了自己的臉。

  蕭瑀:???

  不是,你不表態就不表態吧,你羞恥個什麼?!

  蕭宰相一臉茫然,又轉頭去看陛下。好吧,陛下的臉色倒是一如他的預期,既晦暗又複雜,既暗淡又難堪,似乎被戳中了難言之隱,大感不快。

  但,但那不快的目光怎麼是看向自己的?

  我說錯什麼了嗎?

  在蕭瑀的惶恐與呆滯之時,竟然是魏征開口解了他的圍。

  魏征整理衣冠,向禦座上的皇帝恭敬行了一禮

  “聖人雲,六合之外,自有存而無論者。臣見識淺薄,豈敢妄議天象?“他恭聲道:“隻是臣也曾聽聞,這星象運轉固然玄妙難言,其中隱約也有條理。隻要詳加測算,未必不能找出規律,預測變化……“

  驟聽此言,正在惶恐的蕭瑀登時大喜。心想你這老小子可是自己送上門來,須怪不得老夫下狠手!

  於是也不顧皇帝的反應,迫不及待便開口質問:

  “魏大夫莫非能預測星象?”

  魏征微微一愣,俯首道:“臣可以勉力一試。”

  勉力一試?分明是不自量力!蕭瑀心中冷哼,不由生出鄙夷。他是皇族出身,與精擅天文術數的道士傅仁均常相往來,因此對這星象頗為熟稔。以傅道士的看法,以術數計算曆法及日蝕月蝕還算可能,但要預測星象變化,那就真是難如登天,完全已經超乎人力可以理解的範疇了。

  顯然,這魏征出身寒微,見識實在太少,才會有這樣癲狂錯亂的妄想。

  但無論癲狂與否,都不妨礙蕭宰相趁機下手。他冷哼一聲,立刻抓住了機會:

  “欺君是重罪,魏大夫要是預測得不對,又當如何處置?”

  魏征再愣了一愣:“臣願辭官伏法……”

  “那就一言為定。”蕭宰相迅速開口,生怕對方反悔:“我也願意做此約定,如若魏大夫預測不錯,那便是蕭某欺君,一樣是辭官請罪,絕無二話。”

  眼見宰相貿然開口,吐露驚人暴論。原本安座於禦塌上的皇帝猛然彈起,張口便欲招呼。但蕭宰相語速實在太快太急,皇帝還未伸手阻攔,那辭官的約定便已經兜頭澆了下來,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

  李二陛下頹然坐倒,隻覺頭皮發麻嘴發苦,唯有伸手揉搓額頭,長長吐氣。他頭大如鬥,隻能咬牙喃喃自語:

  “耶耶的,怎麼一上來就折進去一個宰相……”

  長孫無忌與房玄齡等侍奉在禦座之後,聞言隻能嘴角抽搐,麵無表情:

  蕭相公啊蕭相公,您老幹嘛要來趟這個渾水呢?

  ·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皇帝也實在攔不住蕭宰相千裏送人頭的決意,隻能無可奈何同意二人的賭約,為了保證賭約的公正,皇帝令人從內庫中取出三個機關密盒,讓魏征將星象的預測謄寫三份藏於盒中。皇帝、蕭宰相、魏大夫各持一個,等數月之後再比對驗看。

  諸位大臣全程圍觀,結結實實吃了一整日的瓜,當真是吃得心滿意足、神思舒暢。隻是滿足之餘,卻難免有所疑問——魏征的諫章固然攪動朝局,但終究也不是什麼軍國大政,為何聖人要如此大張旗鼓、鄭重其事,甚至親自下場為臣子的賭約做見證?

  幾位敏銳的公卿若有所覺,下朝後邀約了幾位同鄉老友,歸家共同計議。

  ·

  太極宮內,兩儀殿。

  皇帝退朝之後,身邊侍從便趕緊揭開了禦座後的一卷輕紗,卻見輕紗後端端正正跪坐著兩個玉雪可愛的孩子,見到皇帝後歡然出聲:

  “阿耶,阿耶!”

  雖然被蕭相公的神奇操作搞得頭皮發緊,但眼見一雙寶貝兒女,李二陛下心頭仍舊喜悅萬分。他快步走上前去,接過白巾擦拭手臉後抱起女兒,又伸手撫摸兒子額頭:

  “大郎、五娘,初次隨阿耶聽朝,可還覺得憋悶麼?”

  沒錯,當蕭相公與魏大夫彼此撕得不亦樂乎時,大殿後的帷幕中正襟危坐的卻是李世民的一雙心肝寶貝,長孫皇後的嫡子嫡女,大郎李承乾與五娘李麗質。

  這倒也並非李二陛下愛子心切,一時上頭,而是極為用心的安排。自聆聽天音之後,李二陛下反複思索,漸漸有所領悟——雖然貞觀朝名臣如雨,也不是事事都能仰仗。如收拾河北人心、蕩滌讖緯迷信等尋常事務,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等盡可處置;但疏不間親,天音反複提及的後世子孫與繼承人問題,卻非得自己親自料理不可!

  雖然天音曖昧不清,似乎暗示了李承乾未必能在奪嫡中取勝,但以至尊的本心,當然還是希望嫡長子能正常繼位——玄武門之變已經開了惡例,繼承人問題實在是出不得差錯。正因為如此,李二陛下才特意將大郎接到身邊教養,並百般用心,斟酌了極為詳細的章程。

  天音預言中的那位好重孫李隆基相距畢竟甚遠,李二陛下鞭長莫及,隻得無能鬱悶而已;但每每想到好大兒給自己上的“文武大聖”諡號,以及封禪祥瑞大興土木等等敗家舉止,那真是怒從心頭起不能再自製,雖然不至於抽下腰帶將大郎抽得如陀螺一般旋轉,但依舊將怒氣發泄到了章程之中。真正是吹毛求疵,百般挑剔,定要為大唐培育一位賢能之君。

  簡單來說,李二陛下編了一份雞娃指南。

  這份指南中,小小年紀的李承乾提前十年體驗了朝中社畜的人生。李二陛下為愛子延請了德高望重的女官,每日晨起時督促皇子背誦先秦兩漢魏晉以來的辭賦名篇,歌詠《詩》《騷》,以此陶冶性情,蕩滌心靈,清除一切可能有的土炮審美。半個時辰的晨讀之後,李大郎便須跟隨聖人一起上朝,在帷幔後端正坐好,仔細聆聽諸位大臣唇槍舌劍的嘴炮,還得用心牢記,費力理解那些高深莫測的引經據典。

  散朝用過點心,又是四五名學士多對一輪流講學,分別教授經史子論諸多典籍;午後休息半個時辰,又於馬場練習騎射、箭術,聽禁衛講解兵法。等一日功課已畢,休息就寢之前,還要寫一份當日的心得,供皇帝禦覽。

  這份指南可謂詳密周到,無所不包,將雞娃流程安排得妥妥當當。內侍宣讀旨意之時,八歲的太子李大郎臉色便漸漸白了下去。看看這一份細密冗長的清單,再回想自己前幾年瀟灑曠蕩的日子,真正是搖搖欲墜,有苦說不出來。

  ——阿耶這是怎麼了?

  李二陛下端坐在側,聽著內侍宣讀他精心擬定的流程,心中卻猶覺不足。繼承人的教育固然需要加緊,但天音中那句“嫡子相爭”卻一直是皇帝不敢稍有遺忘的噩夢。以李二陛下的想法,嫡子相爭固然是因權力引誘,也未必沒有骨肉親情淡漠、彼此視為路人的緣故。正因如此,他才一直苦心斟酌,想著能因勢利導,培養幾個子女間的感情。

  而今這同窗共學,不正是增進彼此情誼的天賜良機麼?

  李二陛下移開目光,剛好看見了坐在身側把玩九連環的嫡長女李麗質。

  ……反正雞一個是娃,雞兩個娃也是雞嘛。

  李二陛下露出了微笑:

  “五娘,阿耶與你說一件大大的好事……”

  ·

  總而言之,除長孫皇後的嫡次子李泰過繼在外尚未歸宗,勉強躲開一劫以外,李承乾李麗質兄妹都沒有逃過父親的雞娃熱情,提前品嚐到了皇帝九九六的快感。李二陛下還向兩兄妹振振有詞,聲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因此萬萬不可退縮等等。

  李大郎倒沒敢說什麼,五娘李麗質卻險些哭了出來:“大哥是太子,自然要有大任;臣又有什麼大任要承擔,非要吃這個苦呢?”

  李世民哼了一聲,卻不由想起了天音中的種種描述——那個糟心的重孫子,以及宮廷內公主皇後一齊上陣的盛狀。

  “那可難說。”他道。

  ·

  正因這雞娃的種種經曆,當幕後聽政的李大郎李五娘瞧見父皇的笑容時,固然欣喜不已,但心中卻也惴惴不安。果然,阿耶笑著開了口:

  “大郎,今日諸位大人都講了些什麼呀?”

  李承乾天資聰穎,記性猶佳,簡明扼要的便把幾位大臣的爭論複述了一遍,但輪到魏征與蕭相公的爭論時,卻難免有點結巴——小孩子也喜歡吃瓜,蕭相公的瓜又大又甜,反倒把魏大夫那句驚世駭俗的正統論給壓住了。李大郎遲疑片刻,依舊難以記憶。

  李二陛下還在殷切的俯看自己的長子,在一旁把玩衣衫配飾的李麗質卻輕輕咳了一聲,在阿耶看不到的死角悄悄一指——殿外正擺著一架長箏呢。

  李承乾靈光一閃,登時脫口而出:

  “魏大人說,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

  眼見兒子背出了最關鍵的一句,李世民登時微笑點頭,大為喜悅。他又考問了李麗質幾句,拍一拍兩個孩子的肩膀,牽著手往兩儀殿去。乘著父皇不注意,李承乾探出頭來,對這妹妹嘻嘻一笑,大為感激。李麗質回以鬼臉,悄悄向哥哥伸一伸手,顯然是要大敲竹杠

  ——同窗共學果然增進了手足的情誼。隻不過增進的方式嘛,稍稍有那麼一點超出李二陛下的預料。

  走出幾步之後,李世民突然記起一事:“大郎,五娘,現今關中正在鬧旱災呢,古來賢臣們救災濟民的良法,幾位學士給你們講過沒有?”

  李大郎與李五娘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個幹淨。

  ·

  不錯,這幾日李二陛下念茲在茲的,除了魏大人那封橫掃讖緯迷信的諫章之外,便是關中的旱情了。天幕輿圖的預測毫無差錯,自二月之後,關中降水便甚是稀少,部分州郡已是二十餘日不見甘霖。春耕將至,這旱情自然影響甚大。

  所幸皇帝早有預備,除先前派遣官吏巡查各州水利與倉儲之外,還下令免去關中一年的稅賦徭役,自國庫中撥下糧米布帛以供救濟。除此以外,李藥師在突厥虜來的牛羊也大有用處,朝廷將老病瘦弱的牲畜宰殺後晾成肉幹,分賜給長安內外年過六十的老者,又將健壯的牛馬與種子借予遭災的百姓,約定春耕以後歸還。

  為表抗旱濟民的決心,皇帝還在兩儀殿外開辟了一個小小房間,每三日在此召見宰相及戶部工部的諸位堂官,督促救災的各項事宜。

  今日適逢其會,皇帝考校完一雙兒女後心中一動,幹脆將幾個孩子帶進了兩儀殿中,想讓他們見識見識旱災中的民生艱難,省得將來驕奢忘本,不恤民力。

  皇子公主們乖乖在小閣後的帷幔處藏好,皇帝則端坐於禦榻上,依次召見戶部及京畿各州郡的長官,聽取救災的報告。

  因為倉儲充裕,救濟及時,此次旱情並未釀成大災,雖然關中的播種有所耽擱,但據地方的奏報,各地百姓卻並無逃亡怨苦,尚且能各安本分,維持生計;春耕翻土也在逐步開展,並未荒廢時光。

  以數千年來水旱洪澇的慣例,災後能治理出這樣的局麵,真正是堯舜也不一定能有的聖德。因此,各地方長官詳細奏報之後,便難免要引經據典伏地頌聖,好好拍一拍陛下的龍屁。

  李二陛下心中自然喜悅,但麵上卻未露出半點——數日前他倒是與幾位大臣談論過救災的成績,言談時喜形於色,結果立刻吃了魏征一發進諫。魏征鄭重其事,請求皇帝收斂神色,不能讓外臣看出喜好,否則必然有人窺伺聖意。若陛下以救災為喜,恐怕會有人要謊報災情,逢迎主上了!

  這倒實在思慮得對,但魏征緊跟著又來了一句:“臣曾聽聞,堯、舜都是聞過則喜,隻有昏庸的君主,才會聽到一點功績就歡喜啊!”

  這句話又猛又直,差點噎的李二陛下翻白眼。他勉強咽下堵在喉嚨中的那口氣,總算明白天音中誇讚的“從諫如流”、“虛懷若穀”、“非常人可及”是什麼意思了。

  他耶耶的,這可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不過,魏征的話雖然能噎得人喘不出氣,但也給皇帝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李二陛下神色和煦,出語親切,既未怠慢幾位辛苦抗旱的地方官,又未在言談中露出什麼傾向,隻是將刺史們所說的要點暗自記下,預備與內衛收集來的消息一一比較。

  皇帝做秦王時耳目便遍及天下,更不用說現在了。要是刺史實心用事還好,如果妄言欺君,怕不就得上房相公的裁汰名單了。

  等到大臣們奏事完畢,皇帝溫言撫慰,賜下點心茶水,而後借口離開小閣,步入了屏風後的一間密室。密室內頗為簡陋,除去一個黃金香爐以外再無他物。但皇帝卻鄭重拈香,點燃後拜了三拜,才恭敬插入香爐。

  香爐煙霧繚繞,很快浮出了李二陛下熟悉之極的天幕。而天幕光華起伏,正跳動著李二陛下數月來“偏差值”的收支。

  ——除仰仗內衛與親信之外,這天幕也是李二陛下可靠的情報來源。他早就摸清了“偏差值”的套路,知道這東西與自己治理天下的成就息息相關,隻有百姓安居樂業江山一統,偏差值才會逐步提升。而旱災之後偏差值上升迅速,看來刺史們並未欺誑。

  不過,今日李二陛下誌不在此。他掃一眼偏差值後便撥動了光幕,調出了一個跳動的黑框:

  【是否發送私信?】

  李二陛下的臉上露出了極為真切的笑容。這正是他耗費不少偏差值兌換來的“私信”功能,據說可以向“up主”發送消息。雖不知這“up主”是什麼神明,但似乎與天幕天音關係極為密切,想必也是博古通今,無所不知……

  李二陛下咳嗽了一聲,端正衣冠後鄭重再拜一次,而後從衣袖中取出了一卷白麻紙。

  這是二鳳耗費數日功夫,仔細斟酌撰寫的一篇律賦,駢四驪六,文詞華美,用典精微,真正是一手一筆斟酌出的大文章。賦中除歌詠天音聖德、大表感激之意以外,便是極為含蓄而婉轉的請求,希望天音能再降恩賜,挽回長孫皇後“早逝”的命運。

  這樣的大文章不能假手於人,李二陛下每日抽空撰寫修改,傾注不知幾多心血,今日才算完稿。他仔細將白麻紙展開,在香柱上引燃紙張,而後投入了金爐之中。

  白麻紙上煙霧繚繞,天幕果然有了變更:

  【依據保密條例,不得傳遞實物,正在轉譯中】

  片刻功夫後,天幕上閃過了李二鳳精心寫就的那篇大賦。皇帝的書法實在不同凡響,但見半空筆走龍蛇、銀鉤鐵畫,清新筆意凜然於飄逸靈動的框架轉折之間,一卷長賦徐徐鋪展開來,真如美不勝收的墨畫。

  但這幅用心至深、筆墨精道絕倫的頂級書法作品很快便消弭於無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呆板的宋體轉譯結果:

  【請問up主對唐朝皇室的健康問題是否有關注?】

  李二鳳:…………

  ——敢情朕這幾日寫的文章都白瞎了唄?

  他莫名生出了一股鬱悶。

  ·

  在學校蹭了幾天飯之後,某日上午,林杉又接到了白師兄的微信視頻。

  視頻中白師兄雙眼發亮,以極為興奮的語氣告訴他那把仿唐劍的研究進展,並連連感歎:

  “仿得太好了,太真了,做這個的人一定是相關領域的專家!你是不知道,我導師分析完成分後眼睛都直了,說要不是氧化成分不對,他都能把這當出土文物!這麼說吧,我博導這幾天吃住都在辦公室,還找了幾個博物館的研究員一起肝。真的,他們都說這是高手在民間,實在意料不到……”

  說到此處,白師兄輕輕咳嗽了一聲,流露出了有求於人的熱切:

  “當然啦,這樣出色的專才,我們院裏的各位教授都想拜見拜見,請教一下經驗。三兒,你看能不能介紹介紹?”

  介紹介紹倒沒有什麼,但林杉卻隻能搖頭:

  “師兄,真不是我不幫忙,這個直播網站保密得太嚴格了,實在是繞不開。”

  這直播網站在所謂“隱私保護”上簡直病態,不但打賞與禮物由網站代替投送,就連私下的交流也極為困難,up主似乎要升到一定級別之後,才有權查看粉絲發來的私信。

  白師兄明顯有些失望,但顯然也不算意外,迅速便提出了替補方案:

  “沒事沒事,反正也不急於一時。不過這樣的人物不能放脫呀,三兒!你看,人家既然喜歡你的視頻,那你可以勤奮更新,多多創作,先和大佬把關係打好再說嘛。關係好了,什麼不能談呢,是吧?”

  白師兄停了一停,明白無誤的捕捉到了林杉臉上一閃而過的猶豫——那是屬於鴿子的猶豫。

  他立刻下了狠心,拋出預備已久的誘餌:“這樣吧,三兒,你要啥資料你和師兄說。最近我導師和隋唐史學界呂教授吃過幾頓飯,手上還有幾本呂大佬親筆批注的《隋唐史》,你要不要看一看?”

  這一招極穩且準,林杉的瞳孔立刻開始了劇烈震動——呂大佬是隋唐史學界的泰山北鬥,林杉自本科以來高山仰止的學術偶像;現在能有一本大佬親批的學術著作,這簡直能讓小粉絲狂喜亂舞,不可自禁。

  他立馬下了決斷。

  “師兄說哪裏話?難道我還要等著師兄給資料才作視頻麼?”林杉左手移開手機,右手翻開筆記本電腦,熟練的新建了文件夾:“師兄我視頻早就準備好了,最多後期搞一搞,馬上就能上傳……”

  林杉關閉了微信視頻,仔細想一想後又點開了直播間軟件。

  在更新了第一期視頻後,林杉up主的級別上升,終於可以查看一丁點粉絲的信息。他打開觀看名單,看到了投送禮物的粉絲id:

  【李世民】

  ——果然是唐粉,名字都這麼直白。

  鼠標再往下移,是“李世民”的個人興趣:

  【天下一統,複興華夏】

  林杉:…………

  好吧的確挺正能量的,但是不是——是不是太中二了?

  但中二不是關鍵,林杉壓下了吐槽的欲望,鼠標又移向了跳動的信封圖標。那是發送私信的標誌。

  雖然直播網站嚴禁通過私信泄漏任何個人信息,但大概也可以從交談中摸出一點愛好。林杉點開了私信。

  果然大佬就是大佬,點開私信後彈出的居然是個“轉譯中”的對話框,真不知道大佬是用什麼發的私信,難不成還直接複製了一堆異體字過來?

  一秒鍾後私信轉譯完畢,屏幕上閃動著一行簡單的問句:

  【請問up主對唐朝皇室的健康問題是否有關注?】

  林杉……林杉緩緩張大了嘴。

  說實話,這問題看起來簡單,但委實可大可小。小則一句話便可應付,但真要往大裏鋪陳,怕不是得要一本博士論文。

  而今垂詢的粉絲是隋唐史的大佬,當然不能用一句話敷衍過去,但真要往深了講,又顯然不是林杉這個業餘up主能勝任的。

  他撓著頭發了半分鍾的愣,終究還是拿起了手機:

  “喂,師姐麼?師姐你博導是不是搞隋唐醫學史那個方向的呀?我想問個事兒……”

  ·

  李二陛下在密室內來回踱步、頗為焦躁,等了足足一頓飯的功夫,才等來香爐彩光耀眼,滑下一卷裝訂精美的帛書,上書《唐代皇室風疾考》幾個大字。

  皇帝無暇驚歎,匆忙一拜後便捧起了厚重的絹帛。天幕的“保密原則”一如即往的貼心,將所有詞句都轉化為了唐人熟悉的格式,順帶著抹掉了一切泄漏隱私的信息。

  但某些東西是抹除不掉的。皇帝僅僅掃一眼目錄,便被這嚴密而完整的框架鎮住了:

  【選題緣由及意義:唐代皇室罹患風疾之於政局的影響】

  【研究範圍與概念:“風疾”探微——風疾一說的醫學定義】

  【學術史回顧】

  【研究思路與研究辦法】

  …………

  博士論文的邏輯千錘百煉,再如何扭曲模糊,也依然縝密完整,無可挑剔。皇帝由上到下將目錄看了一遍,便不由被這環環緊扣的邏輯折服,與之相比,朝中諸大臣的奏表雖然文詞華美,可嚴謹與細密上未免都遠遠遜色。

  但現在不是感歎邏輯的時候了。皇帝對照目錄按圖索驥,迅速翻開了【唐代皇室罹患風疾】一章:

  【……唐皇室罹患風疾的比例極為驚人,僅以文獻所載,諸帝中便有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等七人患此病癥。皇帝因病喪失機能,必將對政局造成莫大影響……以貞觀年間的易儲風波而論,若非長孫皇後三十六歲因風疾而英年早逝,則太宗對嫡次子的偏愛或能稍稍抑製,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的奪嫡爭鬥未必會惡化到無可控製的局麵……】

  皇帝隻覺得雙手發顫,忍不住從心裏生出一股寒意來。顯然,這短短幾句話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哐當一聲將李二陛下都砸得昏了頭。

  ——三十六歲,三十六歲!距今不過十年的光景了!

  在這樣懾人的消息下,即使李二自己罹患風疾的預言也似乎不太顯眼了。至於隻言片語中透露的慘烈奪嫡鬥爭,則似乎也與皇後的早逝息息相關。

  當然,李二自己的偏愛更難辭其咎。皇帝心情複雜而又酸澀,實在不敢想象十年後喪妻的自己是如何的反應失措,但再也看不下去描寫發妻早逝的句子,索性匆匆翻開下一章:

  【……按南北朝以來諸多醫學典籍的描述,“風疾”多半表現出頭痛眩暈、抽搐、麻痹等諸多癥狀,曆代醫家推敲病理,多將其視為“風熱”、“風淤”、“情誌不遂”,並認為是暑熱、鬱氣與縱酒所致。這些觀點當然不盡科學,但以起因與癥狀判斷,則與心腦血管疾病的臨床表現頗為接近,考之高宗風疾發作的進展,更與腦血管壅塞的病程若合符節……】

  李二心下一震。他當然不明白什麼“心腦血管”,但隱約猜出似乎與“血”有關係。血,血……血,早年太上皇也曾罹患風疾,每次發作之時,太醫都要以針刺頭,放出鮮血,隨後才能緩解;這莫非便是天書所論述的醫理麼?

  但放血隻能治標不能治本,用不了多久就會複發……皇帝默默沉吟,又翻了幾頁:

  【……以唐皇室發病的概率判斷,風疾有明顯的遺傳因素,這同樣符合心腦血管疾病的特點。但完全推之於遺傳也是不合理的。唐初,高祖、太宗、高宗、長孫皇後乃至長樂公主李麗質等均有風疾發作的記錄,而長孫皇後的同母長兄長孫無忌卻相對健康,六十餘歲依舊精力不衰。這樣群聚性、家族性的疾病爆發,除遺傳之外,恐怕也與唐朝皇室的生活習慣關係不小】

  看到愛女的名字,皇帝的眼角抽了一抽。

  ——好吧,又是一道晴天霹靂。

  【……以現有的唐代禦膳食單判斷,宮廷飲食中用料極為奢靡,幾乎不惜工本的使用當時還甚為珍貴的油、糖、精麵等材料,並極為注重調味,推崇“炙博煎炸”的厚味。在唐名宴“燒尾宴”中,做為主菜的數十道菜肴盡皆葷腥,而且多以油炸煎烤等手段烹飪,力求鮮美重味;其餘十餘種米麵主食則精心炮製,每一樣都摻入了大量的蜂蜜、酥油、甜醬等等佐料;如此重油重甜、高脂肪高蛋白高碳水的飲食,對心腦血管的壓力可想而知。

  總的來說,唐人飲食沿襲胡風,熱衷於攝入油脂糖分,烹飪主要依賴重油重鹽的煎、炸、烤。在高居九宸的宮廷之內,這樣的習俗便難免會引發諸多的富營養問題……

  此外,唐人酷愛“切膾”等生食,嗜好“以鹽佐酒”,其不可避免的寄生蟲問題也對血管有不小的壓力……】

  李世民倒吸了一口涼氣,猛然從香爐前的軟墊上站起身來。

  他悄然走出密室,揮手招來了親近的宮人,毫無疑義的下達了諭令:

  “給朕把尚食局的女官喚來。”

  ·

  到晚膳時分,皇帝忽的傳下了口諭,召李大郎與李五娘至長孫皇後所居的立政殿,一家人一起用膳。

  雖然這幾日被聖人的雞娃熱情整得頭疼,但聽到父皇相召,兩兄妹還是極為喜悅——李二陛下一向疼愛孩子,特意將子女招來吃飯,必然是得了什麼貢品珍饈,或者奇珍異寶,要與孩子分享。

  兩兄妹興致勃勃,向母親問好撒嬌之後便乖乖跪坐下首,等著宮人布菜。不過片刻功夫,幾個宦官便抬來沉香木的食盒,在幾案上一一擺開。兩兄妹滿懷期待,舉頭一望,卻見桌上一片碧綠,在蔥蔥鬱鬱的什麼醋芹、蓴菜羹、蒸冬葵、燉蓮藕之中,隻零星點綴著兩隻孤伶伶的蒸雞蒸鴨——還有半條蒸魚。

  兩兄妹麵麵相覷,一時間摸不著頭腦。

  還是李麗質聰明伶利,瞬間便想到了今日的大事:“阿耶,阿耶這是要減膳嗎?”

  今天學士們為他們講解曆來賑災的良法,說明君憐憫百姓,但凡黎民遭難,都要減少膳食,以此表示同甘共苦的至意。李麗質舉一反三,自覺已經看出了父皇的深意。

  眼見女兒如此聰慧穎悟,李二陛下不由露出了微笑。

  “五娘居然還知道減膳的舊例了?果然是阿耶的好女兒。”他笑道:“不過這可不是減膳。阿耶已經吩咐尚食局了,以後宮中的膳食都按這個規矩料理,每餐隻能有三個葷菜,不許多用油、鹽、蜜……”

  李麗質天真無邪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