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就在眼前，訴說著自己悲慘的經歷，這讓謝沖更加清醒地意識到，沈爸爸的罪行是無法饒恕的。
打他們的人逐漸從憤怒變成無奈，緊接著，他們都坐在地上哭了起來，語無倫次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幸。字字句句，都是殘忍的人生。
保安好心地讓他們去吃點東西，那個短頭發阿姨喝道：“一碗最便宜的蓋飯都得五六塊，誰舍得買？等會兒回家下面條吃。”
沈丹琳無地自容。
她花四十美金買唱片都不心疼，可是那個阿姨買一碗五塊錢的蓋飯都很心疼。
好不容易拿完唱片，沈丹琳跟男朋友說道：“你什么都不必說，也不用安慰我。你乖乖地回去讀書，我就會很開心。”
謝沖說道：“我對你也只有一個要求。你一定不要偷渡，留在國內是最安全的。”
“我答應你，即便我媽走，我也不會走。”
“好。那我把唱片帶給謝穎，先替她謝謝你了。”
在夜幕的籠罩下，謝沖的身影越發高大，面容比以往更加英俊，只是比剛相識時多了幾分鋒利的棱角。
沈丹琳下了一萬次決心，要把他遠遠地推開，但此時她卻再也忍不住，踮起腳尖，親吻了他的嘴唇。
謝沖也親吻了她。
就像在操場邊，在夕陽下，在櫻花飄落的季節，在大雪紛飛的原野……他們曾無數次熱烈長吻，仿佛這次親吻，也跟以往一樣。
時間過去許久，沈丹琳喃喃說道：“我愛你，不論發生什么，我的心意都不會改變。”
“我也是。”謝沖親吻著她的額頭：“我也愛你，我永遠都不想離開你。”
那是二人最后一次見面。
在一個月后，謝沖接到了噩耗。
那位在小區門口撒潑的短發阿姨意圖跳河自殺，沈丹琳毫不猶豫地救了她。阿姨得救了，可沈丹琳卻被洶涌的河水卷走了。
謝沖再次見到愛人，她從那個活潑愛笑的女孩，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她溫暖而又濕潤的嘴唇，變得干涸而又僵硬。
謝沖的心臟，像是一塊被子彈擊穿的玻璃，瞬間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碎渣。
在發過瘋之后，沈媽媽精神失常了。
謝沖也想發瘋，但是，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忍著無法言說的痛苦，體面地送女朋友最后一程。
在不知是生是死、渾渾噩噩過了幾天之后，謝沖突然感覺眼前一亮，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父母和妹妹。
在他們急切的關懷里，謝沖方才明白過來，因為操勞過度、傷心過度，在女朋友下葬之后，他就暈倒了，在醫院里打了兩天點滴，這才醒了過來。
王吉英心痛不已：“兒子，丹琳是個苦命的孩子，可她已經走了，你是想跟她一起走嗎？這幾個月來，我和你爸爸天天擔驚受怕……兒子，你可憐可憐我們，再過幾年，我們都要五十歲了，我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謝穎輕輕捏著嬸嬸的肩膀，示意她先不要說這些。她跟哥哥說道：“醫生說你嚴重脫水，你是不是幾天沒吃沒喝了？哥，我們都為丹琳姐感到傷心，但我們最擔心的是你。你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好好的，你不能出事啊！”
“對不起……”謝沖嗓音沙啞：“我又讓你們擔心了。”
“哥，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謝穎坐在床邊，娓娓道來：“丹琳姐的喪事，已經辦完了，各種費用，二叔二嬸全都結清了。至于丹琳姐的媽媽，我們把她送到了精神科，她的媽媽和姐姐一直陪著她。跟丹琳姐有關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養好精神，別辜負了二叔二嬸的一片苦心。”
謝穎的話，謝沖總算能聽進一些了。他苦笑道：“我是真的對你們感到抱歉，我都二十多歲了，自以為能在外面獨當一面了，可還是整天讓你們操心。”
謝慶收趕忙說道：“你道什么歉？攤上這樣的大事，誰能挺得過去啊？兒子，難過歸難過，傷心歸傷心，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你別著急，想振作的時候再振作。”
咦，這還是那個脾氣毛躁的二叔嗎？
謝穎悄悄給二叔豎起了大拇指。
謝沖說道：“打完這瓶點滴，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丹琳的媽媽——算了，不看了，看到她，我倆又要抱頭痛哭。”
王吉英不住地嘆氣：“丹琳媽媽的痛苦，大概也只有你奶奶能理解。”
謝沖喝了水，喝了兩口粥，突然回過神來：“小穎，你們學校不是管得很嚴嗎？你怎么來了？”
“撒謊了唄！”謝穎說道：“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而丹姐打電話，她也不接；我只好問二叔二嬸，一聽到消息，我就跟老師說，一個表姐突然去世了，我想利用周末時間去一趟，然后，老師就答應了。”
謝穎叉著腰，“兇巴巴”地跟哥哥說道：“這一趟，我可把我積攢了好幾年的小金庫全都花完了，如果你下次再暈倒，我可沒錢來看望你了！”
“不會再有下次了。”謝沖苦笑道：“我這輩子，估計再也不會談戀愛了。”
謝慶收想反駁兒子，卻被謝穎給擋了回去：“我們不管你談不談，只管你好不好。”
妹妹的話，又讓謝沖感動了一陣子。
他在家人面前強裝笑顏，可是摸摸胸口，那里空蕩蕩的。心碎的感覺再次襲來，那股疼痛，會陪伴他一輩子。
被沈丹琳救下的那位阿姨來到了醫院——確切地說，在沈丹琳去世后的幾天里，她都徘徊在醫院里。她想見沈媽媽，但是見了面，說什么好呢？
況且，沈媽媽已經精神失常了，不可能進行正常的對話了。
謝沖走出醫院時，看到了那位短頭發的阿姨。那位阿姨明顯想躲著謝沖，但是腳步卻不聽使喚。
她在原地踟躕著，最后心一橫，來到謝沖面前，說道：“你恨我，你想殺了我，想打死我，我都認命，你能出氣就好。我也恨我自己，我不該連累沈姑娘。”
謝沖漠然說道：“我女朋友救下了你的生命，你再讓我結束？”
阿姨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謝沖說道：“我的確怨恨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原諒你。但是，丹琳毫不猶豫地救你，是她認為值得。她對你有虧欠，她想讓你活下去。你對她的詛咒成真了，她的命，果然換了你的命。”
短發阿姨的哭聲漸漸響亮了起來，她哀切而又恐懼：“那天我是傷心極了，亂說的，那么鮮活的一個大姑娘，說沒就沒了，我也難受啊……我也不想活了，我有罪啊！……”
謝沖說道：“你好好地活著，帶著你的這份愧疚。你的命是丹琳給的，你怠慢它，那是不應該的。”
短發阿姨泣不成聲：“我該死，是我說錯話了！”
阿姨不停地自責，謝穎忍不住說道：“別這樣了，你和丹姐都是受害者，都是可憐人。丹姐奮不顧身地救你，也是想減輕她對你的愧疚。”
誰說不是呢？
謝沖的眼圈又紅了：“我真希望丹琳是個自私的人，她為什么要替她爸爸贖罪？”
謝慶收仰天長嘆：“世界上有朱家人，為了洗刷自己的污點，拼命把恩人踩在腳底下；也有丹琳這樣的人，為了減輕父親的罪責，主動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他們走遠了，那位阿姨又追了上來，說道：“沈家姑娘留給我三個字——‘不后悔’，我不知道轉告給誰，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聲吧！”
“她從來都沒有后悔過。”謝沖說道：“在她決定救你的那一刻，她就不會后悔。”
謝穎心酸不已：“哥，咱們先去丹姐家里，把她的……她的東西整理一下吧！”
謝穎不敢提“遺物”兩個字，而且在潛意識里，她覺得沈丹琳并沒有走。
謝沖依舊不敢面對沈媽媽，是謝穎去病房里要的鑰匙。她理解哥哥，在這種時刻，他應該懦弱一些。
拿到鑰匙，謝沖緊張地問道：“阿姨怎么樣？她的精神好些了嗎？”
“別再提了。”謝穎指著自己的紅眼圈說道：“我在病房里待了不到三分鐘，我的眼睛就哭腫了，你說，她會是什么樣子的？”
沈丹琳被打撈上來之后，一輩子要強而又體面的沈媽媽瞬間在地上撒潑打滾，發出一陣尖銳而又痛苦的哀鳴，一群人都拉不住她，她的哭聲久久回蕩在岸邊。然后，她就瘋了。
謝沖搖了搖頭，將那些畫面從腦海中清除掉。他也難過到無以復加，但是跟失去女兒的沈媽媽比起來，他的痛苦還是太膚淺了。
沈丹琳和媽媽剛搬到出租屋不久，成箱的行李都沒有打開，簡陋的書桌上放著沈丹琳經常讀的書。
謝穎拿了起來，說道：“這幾本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
謝沖隨口答道：“她在最痛苦的時候看這些書，無非是想找到一些共鳴。有時候，良心上的譴責，比法律上的審判更加煎熬。”
“所以，她在積極地尋找一條救贖的道路，為此，不惜把生命都給搭上了。”謝穎把《罪與罰》放在胸口，說道：“哥，我為丹姐的犧牲感到惋惜，但是，看著她在這些書上做的筆記，我反倒覺得，她走了，或許是一種解脫……否則，像她這樣善良、正直、對自我要求極高的女孩子，會一輩子活在愧疚和自責中，無法從中得到解放。”
“我能理解。”謝沖說道：“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讓她用生命的代價去完成這次救贖……該獻出生命的人是他的爸爸，又不是她。她太年輕了，她才二十三歲。她的青春，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你說，她的爸爸會后悔嗎？會被判什么刑呢？”
“有幾筆巨款，她的爸爸還是不肯交代去向。”謝沖冷笑道：“這個家已經完全垮了，他硬撐著，是為了誰呢？”
謝穎驟然警覺：“難道……是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家？！”
“確切地說，是在海外有一個家。”謝沖說道：“丹琳說，她的爸爸曾經經常去某個國家出差，她猜測，那里可能住著他的情人和兒子。因為她爸爸幾次三番透露過——如果丹琳是個男孩子就好了，那樣他的人生就什么都不缺了。”
“太可惡了！為了另一個家，把結發妻子和親生女兒坑害成這個樣子？就算判死刑，也便宜了他！”謝穎氣憤地說道：“他自私無恥，可是……丹琳姐卻正好跟他相反。”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大概，就是這種情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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