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蘇天和撞見是個意外。比起這個,他平靜的態度更是出乎意料。

  “你不向師父告發我?”

  “為何要告發?”蘇天和比當事人更意外,“你是魔,我也是。我明白你在做什么。”

  楚隨煙自尸堆之上起身,靴子踩在那茍延殘喘的精魅,后者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白凈的臉頰多出一抹刺目的紅,更顯妖異詭譎。

  與往日直率單純的少年形象截然不同。

  他站在蘇天和面前,兩人身高相近,年輕人的個子總是很快抽長。

  楚隨煙的神情不見半點天真,相反,因為長期食用妖魔血肉,他的眼瞳已經變得渾濁許多。

  “看來你在陶眠的面前偽裝得還不錯。你生啖骨血,身體應該魔化得很厲害才對。能維持凡人的外形,恐怕是下了不少力氣吧。”

  蘇天和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

  楚隨煙抿了抿唇,對他的稱贊不置可否。

  “不要讓我師父知曉此事。”

  “你很在意陶眠?你師父是仙,你是魔。楚隨煙,你本就不該拜在他的門下。”

  仙魔究其緣起乃是遙遙相異的兩端,愈是修煉愈是走向陌路。

  楚隨煙從一開始就不應跟著陶眠修煉。

  “你姐姐于修煉一途并無天賦,心思也不在此道。她拜陶眠為師,無非求個庇護。你既是有野心,就更不能在桃花山浪費時間。”

  蘇天和理性地分析利害,但楚隨煙的眼睛垂向一邊。

  “我正是為了留在桃花山,才如此急迫地修煉。”

  蘇天和一頓,忽而湊近,仔細地端詳少年人的樣貌。

  “……你的骨子里流淌著一半凡人血脈?怪不得我嗅到的氣息總是很別扭,不如楚流雪那般純正。”

  楚隨煙不語。

  這回蘇天和恍然大悟。

  “你的師父陶眠是長生者,你的姐姐楚流雪是魔。魔同樣擁有漫長的壽命,所以楚流雪能陪在陶眠身邊許久,但是你不可以。”

  因為血脈不純,哪怕楚隨煙修煉的天賦再高,也注定他是短壽的。

  楚隨煙低頭,攤開手掌,妖怪的血有一多半已然干涸,牢牢地扒住皮膚,如同一塊去不掉的胎記,與生俱來。

  真臟。

  他回想起師父潔凈的衣擺,還有姐姐那一頭柔順的、散發皂角香氣的烏發。

  襯托之下,他是桃花山唯一不潔的存在。

  但他必須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哪怕不擇手段。

  蘇天和一直觀察著少年面上的表情。見他的眼神褪去漠然冷淡,變得決絕時,他微笑起來。

  “你比你姐姐更值得扶持。”

  楚隨煙抬眼望向他。

  蘇天和把那些死尸踢到旁邊,當成不值錢的垃圾。

  “這些吃得再多也沒用,杯水車薪。你想要更快魔化,就要聽我的話。”

  他挑高眉毛,略帶挑釁地看向少年。

  “敢來嗎?走上這條路,可就不能回頭了。”

  楚隨煙想起過往的一幕幕,楚流雪牽著他的手在大街小巷撿別人吃剩的東西,和路邊的小乞丐打架爭地盤時楚流雪把他擋在身后……

  還有來到桃花山后的歲月。他生病時,在病榻前不敢離身的陶眠,修煉時手把手糾正他每一個動作的陶眠,以及陸遠笛死后,傷心欲絕的陶眠。

  那夜他偷聽到了姐姐和師父的交談。曾經囚禁師父的皇帝死了,她那么在意他,仍舊不得不拋下他而去,只留得陶眠畫不成的一片傷心。

  楚隨煙不愿重蹈覆轍,他不想早早死去。對于能活上千年的仙人,和幾百年的魔而言,凡人的壽命不過是曇花一現。

  他不愿自己被封進塵埃,空留師父和流雪守著一座碑。

  那天黃昏,楚流雪叫了許久弟弟和蘇天和的名字,也不見人來吃飯。

  陶眠倒是規矩地坐在木桌前,等著開飯。

  “有兩人沒入座,銀票,不許偷吃。”

  “沒有吃……”

  陶眠剛端起飯碗,還沒行動就被冤枉,不由得委屈。

  楚流雪眺望著山的方向,從道觀有一條窄長小徑延伸到山里,那是弟弟歸來時的必經之路。

  又過了一刻鐘,兩人才姍姍來遲。

  楚隨煙走在前,蘇天和在后。他們共處在一個場景還沒有打起來,連陶眠都覺得稀奇。

  楚流雪一手端著剛出鍋的炒蕓豆,透過敞開的院門望見二者,頓足,眉間輕顰。

  她敏銳的直覺告訴她有什么不好的事端,在悄然地發芽。但楚流雪還不夠富有經驗,她尚且無法追溯那股異樣的來源。

  于是少女只得暫時按下不安的心,催促兩人快趕幾步,上桌吃飯。

  四人圍著一張方正的小桌,在院子里用晚膳。陶眠和楚隨煙坐對桌,楚流雪蘇天和坐對桌。

  本來是楚流雪和陶眠面對面,但另外兩人老是掀桌子,迫不得已,才換了方向。

  楚隨煙今日格外話少。陶眠在說山里哪棵樹的果子成熟了,改日嘗嘗味道。蘇天和先接了他的話茬,笑著說仙人帶我一個。楚流雪也跟著說了句什么。

  等楚隨煙回過神,陶眠已經叫他的名字兩三遍了。

  “隨煙,怎么如此消沉?心情不好?”

  陶眠對待弟子,不管嘴上如何討嫌,眼神總是溫和的。

  楚隨煙往日很依賴被這目光籠罩所帶來的安全感,但他今日卻不自在地回避。

  “師父,我只是……沒胃口。”

  “那便不吃吧,等會兒師父給你洗個梨子。剛摘的,甜著呢。”

  “好……”

  飯后,陶眠果真給徒弟洗水果。他從水井里提上一桶清冽的井水,用葫蘆做的瓢舀著水,慢條斯理地清洗著。楚流雪早已準備好擦手的布巾,多年相處,他們三人之間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蘇天和也來湊熱鬧,他見陶眠手中又取了一只個兒大的,說仙人要不咱倆分了這個。

  仙人說那可不行。

  蘇天和就埋怨他小氣,旁邊的楚流雪開了口。

  “梨是不能分著吃的,銀票不喜歡,你別難為他。”

  蘇天和這才意識到人間的規矩,分梨分離,寓意不好。

  尤其是經歷過數次分別的小陶仙人,更是忌諱這點。

  蘇天和趕緊認錯道歉,陶眠卻搖搖頭,不與他計較,反而把整只梨遞給他。

  “這只完整,你吃吧。”

  這是一筐梨中最完好最周正的一個,陶眠把好的都挑給別人,最后那個不小心摔在地上凹進去小半塊的,留給他自己。

  蘇天和咬了一口脆梨,心想仙人真是怪。

  明明他當初提出花錢留下,還很歡喜的模樣。

  但又不真的占有什么,視一切如浮煙。

  吃了飯,用過飯后水果,陶眠及蘇天和便各自回了房間休憩。

  楚隨煙本來也返回自己的臥房,但是有人在窗外輕敲窗欞。

  他推開窗扉,看見楚流雪那張素來沒有表情的臉。

  “你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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