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在海上飄蕩了一夜。
初升的朝陽從海平面升起,紅彤彤的。
與海獸廝殺了一夜的顧余生仰躺在烏篷船上,他的神色略微有些疲憊,臉上,衣服上都還殘留著未干的血漬。
當光刺進他眼眸的時候,他竟分不清是朝陽,還是夕陽。
心中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顧余生猛然間坐起來。
看著無邊無際的海,以及早已消失的青萍山脈,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在海上迷失了方向。
他去往烏篷船的另一端。
手摸了摸不太高的桅桿,手指夾著一根系繩,眉頭微皺:進出桃花塢的船,都有指引方向的風鈴,一旦駛向傳說中的迷失之海,風鈴就會響,只要風鈴不會響,遲早也能到四方城,就算方向錯了,也會到七秀坊,或是汀州。
漂流了一夜。
顧余生才想起最重要的細節。
為什么這一艘烏篷船沒有風鈴?
那孫婆婆是怎么回來的?
顧余生深吸一口氣。
讓自己努力的平靜下來。
青云鎮一代代人口口相傳的迷失之海,畢竟只是個傳說,那些出海的漁人,也很少出事。
只要運氣不是特別的差。
大不了走一段水陸。
總會到四方城的。
清晨的海風吹在顧余生的臉上,天空有一群群海鷗盤旋覓食。
這讓顧余生心中稍安。
利用朝陽天地靈元充沛,顧余生在船上盤坐,恢復了體力和精力,無聊時,就摘下腰間的酒葫,慢慢的品。
漫無邊際的海,讓顧余生產生隨波逐流的想法。
這幾年來,他日夜苦修,內心多少有些疲憊。
只要烏篷船不被浪打翻。
管它飄向何處。
喝了幾口酒的顧余生,飄飄然醉去。
隱約中,他聽見有古老的歌謠在腦海中回蕩。
如同母親在推動搖籃,如嬰兒般熟睡。
顧余生好似做了一個夢,一個模糊的夢。
他好像又回到了青云鎮,一陣風帶著他奔跑,一路上,都是落英繽紛的桃花,無窮無盡一般,他穿過長長的路,攀爬過那一道長長的青云梯。
他看見了高高聳立的碑。
恍惚中,他睜開眼,只看見那漫天飛舞的桃花,竟化作一片片血雨,滴落進他的眼里。
一時之間。
顧余生只見滿世界皆是血色。
再無浪漫的桃花。
唰!
沉睡中的顧余生一下坐起來,緊握著木劍的手已汗水涔涔,風吹面,汗水從臉頰滑落。
汗?
顧余生微愣。
嘀嗒。
又一滴落在他的面前。
他下意識的抬頭。
一只奇特的海鳥利爪嵌在烏篷船爽,鋒利的嘴喙中,正流淌著口水。
天空星辰如燦!
原來天已經黑了。
那幽亮的光,竟是海鳥翅膀上的奇特羽毛散發出來的。
顧余生的手指微動,劍氣藏劍中。
就在此時。
一道破空之聲從海下傳來。
海水凝聚的水槍穿透海鳥的頸脖。
海鳥怪叫一聲,振翅欲飛。
卻見海中躍起一條紅魚,紅魚長開巨口,將那海鳥拉入水中。
顧余生自始至終都沒有動。
他在凝望那一條紅魚。
那一條紅魚在潛入水底的時候,也在凝望顧余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顧余生總覺得這一條魚是有靈性的,之前他聽見的歌謠,似乎也是它在唱。
海水恢復了平靜。
只有凄冷的月光在天空陪著顧余生。
海的邊際。
有迷霧升騰。
隱約中,有一條船駛來。
“船家!”
顧余生把手放在嘴邊,大聲的呼喊。
按照正常情況。
他應該可以看見四方城的港口才對。
應該是駛錯了方向。
那一條船越來越近。
上面站著一名身形模糊的老者,他戴著斗笠,穿著蓑衣,手上的魚竿正拋在海中垂釣。
嘩啦!
平靜的海面忽然潮水涌動。
月光瀉照下,那老者一點點的抬起魚竿。
比夜還黑的竿線鉤末,一條紅魚在潮水中不斷的拍打,掙扎!
它吐出了之前吞下的那一只奇特海鳥。
海鳥翅膀上的光,照亮了凄冷的夜。
光映照在顧余生的臉龐。
也照亮了那一條紅魚。
它的魚鱗是如此的漂亮,艷紅的魚背,漸紅魚腹,一片片魚鱗,如顧余生睡夢中見到的桃花。
恍惚中。
顧余生的靈魂深處好似又響起那模糊的歌謠。
它是那么的凄美,婉轉。
它好似在哭泣!
訴說著即將不受掌控的命運。
顧余生的烏篷船與那一艘飄來的海船越來越近。
近到他可以看見那一條紅魚的眼眸中似乎有淚水流出。
顧余生也看清了那老者的面龐。
那是一張無面的臉。
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被一團迷霧遮擋。
顧余生無法看得真實。
但顧余生能感覺得到,這位垂釣者對釣到的這一條紅魚很滿意。
他起身,收起了魚竿。
好似從未看見顧余生。
那一條紅魚,從海水中,一點點的拖拽在甲板上,就要入那老者腰間掛著的簍子。
“且慢!”
顧余生心中思緒莫名,大喊一聲。
但那老人好似依舊沒有聽見顧余生的聲音。
急切之下。
顧余生縱身一跳,從烏篷船跳到了那漁船上。
當腳落在船上的一瞬,顧余生心中泛起些許古怪,好似人飄在空中,并沒有腳落地的實感。
他沒有細想。
微微提高了聲音,拱手作揖開口:“老人家,這條魚怎么賣?”
往前收竿的垂釣者停下腳步,他回過頭,戴著斗笠的老者先看顧余生的腳,然后一點點的抬起頭,當顧余生快看見他下頜的時候,對方不再往上看。
“不賣。”
沙啞如寒鴉的聲音,讓顧余生寒毛豎起。
顧余生又看一眼那被線勾著的紅魚。
再次道:“老人家,這條魚,你開個價。”
顧余生沒有解釋買魚的理由。
只是他的手依舊抱拳作揖,態度也更加誠懇。
“你給不起價。”
垂釣老人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冰冷到了極致。
顧余生先取出諸多金銀。
垂釣老人一動不動。
顧余生又取出更多的東西,包括他從妖皇之子天傷那里收繳來的戰利品。
垂釣老人似乎有些不耐,他的腳微微抬起,就要轉身。
顧余生想了想,摘下腰間酒葫蘆,取來一個竹杯,酒從壺中流淌,盛滿一杯,說道:“老人家,我有一杯桃花釀,可否換魚?”
船上彌漫著桃花酒的香氣。
垂釣老人停下腳步。
顧余生只覺有一陣冷風拂過掌心,那一杯酒就飄落在對方的手上,那是一只枯瘦無肉的手。
看得顧余生心驚肉跳,忘記了呼吸。
那一杯桃花釀被送到了斗笠下方,顧余生不敢去看,他只去凝望那一條魚。
那一根垂釣的黑線一點點的被收走。
“魚是你的了。”
垂釣老人的聲音傳至顧余生的靈魂深處。
顧余生低下頭,他捧起那一條紅魚。
準備跳回自己的烏篷船。
但他轉身后,整個人卻不由地愣住。
只見近在咫尺的烏篷船,根本沒有在海上,反倒像是飄在迷霧當中,明明一腳就可以踏過去,偏偏又如隔著一道天塹,永遠都要返回不了。
這種感覺。
顧余生很熟。
魂橋斷裂的時候,不正是如此嗎!
怎么回事?
顧余生迷茫的站著。
這時,他的腦海中,再次出現垂釣老人冰冷的聲音。
“再不走,就永遠的留下吧。”
一陣冷風吹拂后背。
顧余生沒有再猶豫,他心神一動,如同當初重接魂橋那般,勇敢的向前踏出一步。
明明就是一瞬的事。
顧余生的大腦卻在跨過的那一刻一片空白。
好似過了很久很久,歷經了一場春夏秋冬。
當顧余生的腳再次踏實的落在烏篷船時,他長長的喘了一口氣,忍不住回頭凝望那一條詭異的船。
可讓顧余生再一次感到震驚的是。
那一條詭異的船,早就沒了!
嘶。
顧余生只覺渾身冰涼。
難道我闖入了迷失之海?
沉思中的顧余生,只覺懷中一動,他低頭一看,那一條紅魚正巴巴的看著自己,嘴巴不斷的抽著。
它快死了。
快渴死了。
思緒混雜的顧余生,把葫中桃花釀灌給魚吃。
那一條紅魚眼角再次流出淚水。
嗯?
顧余生心中有太多的茫然。
他連忙把紅魚從烏篷船邊放進海水。
“你救我一命,我還你一命,去吧,回到你的故鄉。”
顧余生蹲在烏篷船邊,手輕輕的拂過冰涼的海水。
月光姣姣。
倒影出他的面龐。
顧余生看著水中平靜的自己,心也漸漸的平靜下來。
此刻。
顧余生覺得他也是一條巨魚。
游蕩在漫無邊際的水中。
他的生命,就如這一片海,不知道何時能靠岸,或許他的靈魂,也在這海上流浪。
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
與一條魚的相遇,不過是一場意外。
顧余生打算等歸岸后。
此生再也不愿意踏足這一片海了。
天空的月逐漸淡去。
又是一天朝陽升起。
一道道水柱在烏篷船的前方升起。
顧余生站在烏篷船上。
才發現放生的那一條紅魚一直都在指引著他。
駛出一片迷霧后。
顧余生看見海的邊際。
四方城的港口。
越來越清晰。
朝陽中。
那一條魚高高的躍起,從烏篷船的這一頭,躍向那一頭,它的魚尾巴,打過顧余生身前掛著的紅繩釵珠。
鈴。
釵珠與木劍相碰。
發出風鈴的聲音。
在海風中久久回蕩。
“再見,紅魚!”
顧余生揮揮手。
陽光灑照在他的臉上。
顧余生從未覺得春天如此的溫暖。
目光盡頭,那一條紅魚高高的躍起后,消失在迷霧深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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