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馭君 > 第二百四十一章 真心
  屋中一片沉寂。

  燭火搖動,似是佐證鄔瑾所言,又似是一種無言嘲諷——知州府上還能以蠟燭照明,州府百姓卻已是流離失所,食不果腹。

  屋外下起蒙蒙細雪,寒風掀動六出飛花,分不清雪是往上飛,還是往下落。

  在陶知州答應建社倉后,鄔瑾、婁知府、高縣丞便已經告辭,只余下陶知府與心腹幕僚坐在屋中,商議如何建設倉一事。

  陶知州滿腔怒火,分毫未曾散去。

  吃進去再吐出來,比不吃還難受。

  卻又不得不吐。

  他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當了陛下的忠臣,替陛下割去朝廷上的腐肉,就可以平步青云?果然是個賣餅的破落戶出身,殊不知這官場上的貪腐之風,從來都是上行下效,若是朝中無人,誰敢動用國庫里一兩銀子。”

  他端起茶盞,又喝不下去,“砰”的將茶盞放回桌上:“這回真是陰溝里翻了船。”

  幕僚也道:“鄔通判還是年輕,不知朝堂之上,容不下過清正、剛直之人。”

  陶知州走到窗邊,推開菱花格子窗,往外看雪夜。

  雪夜不明,便如同波濤暗涌的朝堂,一盞燈立于風雪中,不僅看不清紛爭的局勢,還有熄滅之險。

  一個人,想扛起一個清朗公正的世道,簡直是癡人說夢。

  “賣餅的目光,只能短淺地看到眼前,長遠不起來啊。”

  賣餅的鄔瑾,此時撐著把油紙傘,正在風雪中疾行——他沒帶仆役,沒有轎子,全憑兩條腿,在這官場上走來走去。

  亥時已過半,夜闌人靜,鄔瑾走向通判府內衙后門,還未曾收傘,就見門前站著兩個人。

  后門廊下掛著燈籠,里面卻沒有點蠟燭,憑借著暗沉的天光,他先看到殷南,殷南站在馬前,裹成了個粽子,兩只眼睛空洞洞的,沒有內容,看人的時候,像在看一段木頭。

  緊接著,他看向了站在石階上的莫聆風。

  莫聆風正在看門上貼著的對聯,也穿著狐裘,頭上戴一頂毛茸茸的皮毛帽子,聽到腳步聲,立刻望向了鄔瑾。

  鄔瑾的眼睛逐漸瞪大,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地,隨后一點驚喜從心底破殼而出,沉甸甸、暖烘烘的撲向四肢百骸。

  一點驚訝過后,便是鋪天蓋地的歡喜。

  聆風!

  他收起油紙傘,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將油紙傘隨手倚在墻邊,脫掉身上鶴氅,抖開搭在莫聆風身上。

  他兩只手不受控制的哆嗦,手指劃過莫聆風的狐裘時,感覺到了狐裘上的冰冷和潮濕,他的眼睛也隨之潮濕,睫毛瞬間簇擁在了一起。

  “你來了。”

  “來了。”

  鄔瑾伸手去攥莫聆風的手,又急急松開,慌忙去懷里掏鑰匙,開角門上的魚鎖,將兩邊門扇都推開,他一只手攬住莫聆風肩膀,帶著她往里走。

  十指相扣,他跨過門口,隨后扭頭對殷南道:“馬牽進來,先栓到樹上。”

  說罷,他再次握著莫聆風往里走,走的很急,莫聆風還來不及看這黑漆漆的花園,他們便已經過了月亮門。

  迎面走過來一個老仆,鄔瑾立刻讓他去外面買熱水和飯菜回來,莫聆風沒見到其他仆人,扭頭對殷南揚了揚下巴,殷南便提著包袱跟了上去。

  鄔瑾帶著莫聆風沉默地走,一直走到自己住的主屋中。

  他不開口,去點油燈,燈火一亮,他先一眼把莫聆風看到心里去。

  莫聆風上半張臉上,生了大片的紅斑,又被她撓的通紅,一望便知是凍傷了。

  他走過去,脫去莫聆風身上鶴氅,搭在一架黑漆屏風上,再幫她脫去身上沉重的能擰出水來的狐裘,取下頭上皮帽,露出一個炸了毛的腦袋。

  他伸手為她理一理鬢發。

  兩人都是一言不發,語多難寄,情多無詞。

  鄔瑾很快搬來火盆,提起火箸,將炭扒拉出來,又往里面添上五六個炭,抬頭看坐下的莫聆風,就見她不止是臉上凍傷了,兩只手也同樣凍的又紅又腫。

  他看不到她的腳,但是自己也趕過路,兩只腳常凍得無知無覺,更何況莫聆風是從暴風雪中趕來,恐怕她那兩只腳已經動成了鐵疙瘩。

  他只恨炭火不旺,從千言萬語之中,擠出來一句最為平淡的話:“什么時候出來的?”

  莫聆風疲憊的腦袋空空,答道:“昨天。”

  鄔瑾將火盆放到她面前,找來扇子打開,小心翼翼扇著爐火,同時心里算著路程。

  一邊算,一邊又看了看莫聆風。

  下巴尖了,瘦了。

  “抄了近路?”

  莫聆風“嗯”了一聲,雙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仰頭后靠,忽然道:“你的燒傷都好了嗎?”

  鄔瑾腦中“嗡”的一聲,原本如同深淵般的心,忽然被這一股野風驚起萬丈波濤。

  他定不下神來,幾乎是手足無措地看著莫聆風。

  莫聆風回信很少,他將信掰開揉碎,不知看了多少遍,信中心意,他自以為知之甚詳,卻未曾想到,他所知曉的,只是莫聆風所傾注的一點皮毛。

  這一句面對面的關心,才是她烈火般的真心,她從蛛絲馬跡中看破真相,同時掙破人為的、天造的束縛,屈服于真心,將其血淋淋、不加掩飾的送到自己面前。

  此心觸之滾燙,必須捧在掌中,萬千珍視。

  鄔瑾多年以來所受的禮教,對圣人的敬畏,以圣人之德對自己的約束,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心甘情愿落入莫聆風的天羅地網,讓她成為自己一生所求、三生執念,任憑她駕馭自己的靈魂和人生。

  他猛地起身,跨過火盆,彎腰俯身,一手撐在椅子扶手上,緊緊抓住莫聆風的手,一手伸向她的臉頰,向后、向下,扣上她的后脖頸,吻上她的嘴唇。

  蜻蜓點水的觸碰,他淺嘗輒止,微微松開手,鼻尖碰著莫聆風鼻尖,兩人氣息滾燙灼熱,交織在一起,于是他再一次收緊了手上力度,低下頭去。

  添進火盆中的新炭“畢剝”之聲不斷,火勢熊熊,屋中溫暖如春,屋外流風回雪,鋪天蓋地,在這一刻,遮住了俗世。

  銅壺中滴漏卻不肯做任何停留,發出無情“滴答”之聲,任憑光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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