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主角何樹賴華光 >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責(上)
  徐汝賢昨天還能強自鎮定,這會兒像是垮了。

  他本來有多么精明,這會兒就覺得自己有多么愚蠢。他本來多么意氣昂揚,這會兒就有多么頹喪。

  張汝輯問的問題,他實在沒法回答。

  那郭寧所部便如烈火,所到之處,誰能抵擋?徐汝賢想再重申一遍,西由鎮和萊陽、招遠兩縣還能聚集起萬人。但就算真有萬人,能敵得過郭寧所部的精銳之兵么?

  高羊哥那個潑皮,成天自吹麾下強兵;沙通天、侯通海、梁子翁那幾個,手底下也有當年伐宋的老卒為骨干。結果他們與郭寧所部一撞,莫說野戰,就連據守都做不到。如雞蛋碰石頭也似,連個過程都沒,一晃眼就碎了。

  難道西由鎮和萊陽、招遠兩縣的人馬,就忽然能精銳些?

  不可能的,那幾個豪強人物,還不如高羊哥呢,敵不過的。

  張汝輯此前講得沒錯。這幫從北疆來的武人,真有些名堂。

  至少,不該輕易得罪的。

  徐汝賢還想說,自家在完顏撒剌身邊,還有些額外的布置,必能如何如何。但這話更沒必要,仔細想想,那郭寧手里有兵,還在中都城里殺了好些高官貴胄,才得來的節度使之位,他真的會在乎完顏撒剌?

  就算他和完顏撒剌廝殺起來,徐汝賢等人在萊州的根基都被掃平了。他兩人日后成敗如何,與徐汝賢何干?

  歸根到底,那郭寧不講規矩。

  如果是個正經的朝廷節度使上任,總得安撫地方,總得考慮考慮朝廷的遷考,凡事以地方平靖為上,壓榨草民是一回事,卻沒有上來就翻天覆地折騰豪強勢家的道理。

  何況,你就算要驅除豪強勢家,是不是也該找個由頭,拿朝廷法度說事?哪有上來就起兵討伐的?

  古人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到你郭某人這邊,連個罪名都不安排,直接就用戰場廝殺那套壓上來了?

  如我徐汝賢這樣的地方大豪,乃至山東各地的豪強勢家,不將朝廷法度看在眼里,是因為大家伙兒都覺得大金要完。大家伙兒響應楊元帥和劉二祖舉旗造反,是遲早的事。

  可我們現在還沒造反呢!你就派了數千的人馬,刀槍雪亮,排頭便砍,人頭滾滾?

  你不怕我們造反?

  娘的,這廝不講規矩,也沒有顧忌,大約是不怕的。

  郭寧這等人,真如一頭惡虎。當他要攫取獵物的時候,誰敢擋路,誰敢從他的口中奪食,就只是一個死。

  可惜自家醒悟得晚了。

  這下完了。

  郭寧所部既然橫掃了萊州,只消抓幾個俘虜一問,奪取掖縣的計劃便無所遁形。當北疆的虎狼之師合圍掖縣的時候,己方又該怎么應對?

  難道就靠著手邊的兩百多人,和郭寧拼死一戰?

  聽起來倒是壯烈,但徐汝賢知道,死的一定不是郭寧。

  這些人,妻子家人都在曲臺城呢。如果讓他們知道,曲臺城出了事,他們壓根就不會有斗志。

  真完了。

  徐汝賢只覺渾身疲憊,癱在椅子上,一時不想動彈。

  他在發動之前,有諸多推演,預備了細密的手段。但事實證明,所有那些謀劃撞上了壓倒性的軍事優勢和毫無顧忌的行動,便全無可施展處。

  “總之……兄長,這次咱們確實是辦得岔了!”張汝輯站定腳跟。

  徐汝賢捂著臉不說話。

  “楊元帥是信得過兄長的手段,所以才請你想辦法驅逐郭寧。但是,兄長,你這么一來,反而暴露了萊州各地的豪杰,還給了郭寧將他們一舉鏟除的借口。到這時候,無論郭寧下一步會怎么做,整個萊州,都將脫離楊元帥的影響。”

  說到這里,張汝輯嘆氣:“不僅如此,那郭寧是定海軍節度使,有權節制登州和寧海州的!他在萊州站穩腳跟以后,楊元帥在登州和寧海州的布置又會如何?”

  這話未免刺耳,徐汝賢抬起頭:“怎么,你也覺得,我做的不對?”

  張汝輯跺腳:“我以為,楊元帥是希望驅逐郭寧,卻沒打算為了驅逐郭寧,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本來,郭寧能去益都最好,去不了益都,就在掖縣駐扎又如何?楊元帥不是說,此人并非大金的純臣么?我們也不是不能慢慢地試探他,慢慢地下些水磨功夫!偏是兄長……”

  徐汝賢張了張嘴。

  其實,壞事就壞在楊安兒的這句話上。

  徐汝賢在萊州經營多年,緩急時能動員數以萬計的人手,早就視自己為山東東路屈指可數的人物,至少也能與濰州李鐵槍、兗州郝定等人并駕齊驅。

  眼看著楊元帥的大計箭在弦上,如果郭寧控制了萊州,徐汝賢便憑空被壓下去一頭。無論這郭寧是否大金的純臣,徐汝賢在萊、登、寧海三州一呼百應,仿佛裂土封王的局面怕是沒了。

  這叫他如何忍得?

  站在楊安兒的角度,是希望以較小的代價,盡量驅除郭寧。但在徐汝賢的角度,卻是無論如何,都必須驅除郭寧才行!

  只可惜,辦砸了。

  廳堂上張汝輯還在嘆氣:“唉,兄長,你為何不聽我勸!”

  徐汝賢欲言又止,最后只啞聲笑了兩下:“罷了。賢弟,你快去準備車馬,我們走吧……曲臺城那里的娃兒、女人,都顧不得了。咱們抄小路,繞過高望山,貼著小沽河走,先去莒州落腳……”

  “那可不成!”張汝輯大聲道。

  “什么?”

  饒是徐汝賢心事重重,也不禁失笑:“賢弟,昨日不是你提議說,盡快離開掖縣的么?”

  張汝輯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好一會兒,來到徐汝賢身邊落座:“昨日我是這么想的,但晚上我又盤算了一遍,覺得這樣做不對。離開掖縣可以,但不能這么離開,還得有個妥當的辦法才好。”

  徐汝賢心里,忽然生出一點希望。

  他湊近了張汝輯,壓低嗓音:“什么辦法?”

  “楊元帥和那郭寧,在河北有過往來,并不是死對頭。萊州的局面再怎么變化,這個節鎮州落到郭寧手里,畢竟與落到朝廷手里不同。楊元帥大舉發動的時候,這郭寧若能兩不相幫,楊元帥便不算吃虧。”

  “這……楊元帥那頭是這個道理,可是賢弟,咱們……”

  “既如此,咱們何必非得與郭寧對抗到底?咱們這就告訴郭寧,服氣了,認輸了,萊州內外,隨他如何,只請他莫與楊元帥撕破臉面,不就成了?萊州境內的一切,人丁、田畝,咱們拱手奉上,任憑處置,那郭寧必然滿意,還能把我們都殺了?”

  說到這里,張汝輯沉聲道:“兄長,我專門打聽過,那郭寧固然兇惡,卻不曾濫殺無辜。大家的日子,總還能過下去的!”

  徐汝賢連連搖頭:“賢弟,你這話,太荒唐!這么做,和跪地求饒有什么兩樣?已經鬧這樣了,怎么可能不撕破臉面?咱們斷了他的糧,還糾合部眾,要打下他的定海軍節度使駐地呢!還是走吧,給我點時間慢慢琢磨,未必不能找到這郭寧的破綻,把萊州奪回來……”

  “兄長,那些事,都是你一力主張去做的啊。”

  “什么?”

  “楊安兒與那郭寧有舊,本來雙方不至于如此敵對。是兄長你不能明辨強弱,兼且私心太重,非要鬧出事來,結果引發了動兵廝殺。所以,我們既然服軟,自然要交出引發兩家沖突的罪魁禍首,以顯示我們的誠意。”

  這話可太過份了!徐汝賢有些吃驚地抬頭:“賢弟,你這……”

  話音未落,張汝輯一把拽住了徐汝賢的頭發,將他的腦袋一按。

  徐汝賢本人不以勇猛著稱,而且養尊處優久了,竟掙不開張汝輯這個書生之手。

  下個瞬間,張汝輯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劍,對著徐汝賢的脖子刺了進去。

  這一下刺得并不準,劍鋒歪歪扭扭地透過了皮肉,又用了幾次力,才扎穿氣管和血管。

  徐汝賢拼命地掙扎。他荷荷地嘶叫著,手腳亂動,接連推翻了身邊的桌椅。

  而張汝輯全不顧及,只是用力壓著徐汝賢的腦袋,一直將他壓到地面,然后把整個人的重量全都壓在劍柄上,往里繼續扎。

  徐汝賢的慘叫聲和桌椅翻倒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里回蕩著,這動靜,很不小了。但廳堂外頭,誰也沒有進來探看。

  過了好一陣,才有個高大仆役進來,看到張汝輯的臉上盡是鮮血。

  那是徐汝賢脖頸處噴出來的血,濺在他的臉上,順著他的面龐流淌,有的從頜角滴落,有的流進他的嘴里。張汝輯喘著粗氣,咂了咂嘴。他露出白牙,就像殺死了同類的鬣狗那樣,神色猙獰。

  又過了很久,張汝輯的神情才稍稍舒緩。

  他對那名仆役道:“我也是沒有辦法!曲臺城丟了,若不決斷,咱們的親人家眷都要出事!”

  那仆役只作了個揖。

  張汝輯又道:“把我這邊的人,都調動起來。徐汝賢的手下有不服的,全殺了!”

  那仆役應聲出外,過了會兒,宅院外頭慘叫聲連響。

  張汝輯喘息了很久,只覺得身上,臉上的血慢慢凝固,腥氣撲鼻。他有些嫌惡地推開徐汝賢的尸體,想要起身,腳踏在沾了血的濕滑地面,用不上力,打了好幾個趔趄。

  他找個了廳堂角落的椅子坐下,竭力平復呼吸。抓著短劍的手一直在抖,哪怕把短劍扔了,還在抖,只能藏到袖子里面。

  辰時快過了,另一名仆役又回來稟報:“老爺,徐先生手下的護衛首領彭連虎,還有親信三十余人,都死了。其他人都說,愿聽老爺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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