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珠柔 > 第九十二章 交代
  衛承彥在此處咳,隔壁那桌卻沒怎么理會,仍舊自說自的。

  有人接著抱怨道:“這群藩人把風氣都搞壞了,見得什么都要搶,剛開始還舍得多給些銀錢,這些日子仗著自己人多勢眾,把那價錢壓得極低,我前次同他們做買賣,根本賺不了三瓜兩棗,遇得不好,還要賠本!”

  “你不做他那一門生意不就得了?”

  “個個挎刀,兇神惡煞的,你敢不做他生意?”

  “報巡鋪啊!又不是旁的地方,在咱們京兆府也敢膽子這么大,這是活得不耐煩了么?”

  “人也沒做什么,就在你門口那條街晃悠,見得有客人上門,就在后頭跟著,黑著張臉問這個問那個的,多少人都被嚇跑了。”那人苦笑,“我又不同你們,不過是才來京兆府做生意的,你們個個在城中有根基,我卻在衙門里頭半個人都不認得,這樣如何好報官?”

  又道:“況且到底藩人首領,不是說才降了,說不得蔡州就要賞官下來,屆時更是不好得罪,還不如罷了,惹不起還躲不起么?”

  一時旁人個個勸他。

  這個道:“下回再遇得這樣事,你直接遣人去巡鋪里吆喝人過來——裴節度年前才拿人立了威,只說衙門里誰人敢怠慢差事,一旦查實,頭一回罰俸,第二回當堂杖責,第三回就是降職免職了。”

  那人將信將疑:“這話當真么?不是拿來貼看的?”

  那個道:“貼看什么!上回聽得段大回來學的,說是衙門里有人不當回事,仗著自己資歷深,接了人好處就給便宜,最后當真吃了棍,挨打事小,歇了幾日再回去,原本差事都給人頂了,厚著臉皮鞍前馬后大半年,才又慢慢把腰桿挺直了一點子!”

  又道:“你不信,段大不是在里頭坐著?喊出來問問就知道了!”

  先前嚷著不肯娶藩人那一個當即使勁擺手道:“使不得!這話我能作證,不必喊他出來了!”

  又道:“犯錯那是個姓周的,當時吃了二十棍,屁股都腫了,若不是用棍的都是從前熟人,怕是屎尿都要一齊打出來——京兆府同旁的地方不一樣,衙門還是中用的,你既是來了,遇得事情便不要怕,小事找巡鋪,大事報官,一準錯不了!”

  又道:“這種事,你那叔叔不曾與你說么?”

  那人道:“來時只匆忙見了一面,他一聽裴節度去秦州,就跟著去了,說是今次藩人恐怕要求和,趁著此時去采買點東西回來賣。”

  “你那叔叔眼力當真厲害,怪不得才來小半年,連宅子都置下了!”

  那人道:“還是此處生意好做,不同東邊北邊處處打仗,我們這些小商小販的,能求個糊口便謝天謝地了,至于其他,卻還顧及不到那許多。”

  再道:“今天還要謝謝你們,不然只有我一個,哪里曉得要半路出來守貨。”

  旁人便道:“這有什么的,也是你叔叔人好,特地托付了,做生意不都是你搭我一把手,我搭你一把手的事。”

  又道:“眼下京兆府里人是越來越多了,只要有貨,少有不賺的,不過賺多賺少罷了,遇得貨商,等他們到了城里,我們本錢小,搶不過旁人,倒不如往前走一走,去尋其余縣鎮上的。”

  眾人又在此處說些閑話,等飲食上來,方才閉嘴,風卷殘云吃了起來。

  趙明枝咬了一口炊餅,卻是豎著兩只耳朵去聽后頭閑話,一時竟忘了咀嚼,好容易聽完了,便在心中推測起那裴雍行蹤來。

  藩人都來京兆府了,想必他在秦州也待不久,只不知道朝廷今次派的哪些人去核查戰功,又要清點多久才能辦完。

  她盤算一回,再抬頭一看,同桌二人都吃了大半,也顧不得細嚼慢咽,快快將炊餅和湯一道吃了,又拿茶水清了口,方才問道:“二哥,若按眼下走法,我們還有幾日行程?”

  李訓道:“跑得快些,明晚就能到京兆府中。”

  趙明枝心中先是大定,復又有些患得患失起來。

  倒是那衛承彥插嘴道:“早前便叫你先在城中住一陣子,不要著急去那長陵縣——你不是說多年沒怎么同那主簿親戚通信了,還不知對面的是人是鬼,好歹查一查底細。”

  趙明枝正要說話,李訓已是替她答道:“她不去長陵縣,同我們一道走,屆時先在外城待兩日。”

  衛承彥愣了一下,問道:“不進內城么?”

  李訓道:“把宅子稍微收拾出個模樣,人才好進去住。”

  又道:“暫且先住外城,北門那處鏢局邊上不是置有別院么?同我們離得也近,你另安排幾個人過去聽從分派,再把木香也喊過去,有個女子跟著,白日里辦事出門也方便些。”

  衛承彥十分吃驚,瞪大了眼睛看趙明枝,又轉回頭問道:“趙姑娘不同我們住一處么?”

  李訓搖頭道:“趕路時不過權宜之計,眼下既是進城了,府里又無旁人,只我們三個,孤男寡女的,怎好單獨住在一處。”

  又道:“況且你我離開這許久,攢了不知多少事,自然先打點清楚再回城。”

  衛承彥的臉頓時就垮了下來,只他眼珠子一轉,很快又打起精神,先觀察李訓幾眼,才試探著道:“二哥手頭事情要緊,我那些事,卻未必著急,眼下小趙頭一回來京兆府,人生地不熟的,二哥無空,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好生帶一帶她,也幫著打點打點,二哥,你怎樣說法?”

  趙明枝本在一旁坐著,聽得“小趙”二字,半晌才反應過來,頓覺被如此一個稱呼架在頭上,自己也跟著一般濃眉大眼起來。

  李訓卻是問道:“你自走開,事情誰人來做?”

  “那些個雜務,旁人做不就行了?”

  “旁人做了,你領銀錢?”李訓挑眉問。

  “自然是誰人做,誰人領!”衛承彥信誓旦旦道,“有吃有喝就行,男子漢大丈夫,怎好一心鉆進錢眼里!”

  李訓便問:“既不要錢,你那馬還要不要了?”

  衛承彥當即一愣。

  他捧著那大羊肉湯盆,本來問了一圈,見趙、李二人俱都不要再吃,歡歡喜喜準備收尾的,此刻聽得這話,只覺面前哪怕擺一鍋龍肝鳳髓都不香了,更何況區區羊湯。

  然則思來想去,仍覺可惜,暗想:對我手狠的是二哥,湯又沒有錯。

  于是到底咕嘟幾口把那湯喝了,砸吧兩下嘴巴,一時嘆氣道:“做人怎的這樣難,不如做馬,撒丫子跑就是……”

  趙明枝聽得好笑,問道:“也不曉得衛三哥手里什么事?若真是雜務,又無什么隱秘之處,不如簡單說來,也許我也能幫著搭一把手?”

  衛承彥卻是難得鄭重搖頭,道:“雖只是些瑣碎事,真叫二哥曉得我又躲懶,還不知道要怎么罰,下手得厲害,說不得我將來買馬的銀錢都沒了!”

  然而他一面說,又一面轉頭,避開李訓,沖著趙明枝眨了眨眼,才道:“罷了,二哥不給我來陪你,等明晚到了外城,我安排幾個好的人來給你使。”

  又道:“莪此處事情簡單,二哥那里卻早堆積如山,怕是一時半會脫不開身,你不要同他計較,有什么事,只遣人來同我說也是一般便宜!”

  他自以為隱秘,卻不曉得自家所為早被李訓看在眼里,只不點破。

  而趙明枝見他動作,猶豫看向李訓,見對方向自己頷首,方才不再多言。

  三人吃飽喝足,又收拾上路。

  到了京兆府,雖是風雪未歇,道旁積雪極厚,但官道多有人維護,雪也清得勤快,兼之客商、行人甚多,早把那雪壓得嚴實,速度反而快了。

  次日傍晚,天色還未全黑,三人就提前到了府城外。

  城外人群成列,正排著三四條大隊,足足半里長,眾人或挑擔,或背簍,又有人提著大籃子,一面排,一面同周圍人說著話。

  趙明枝還未走近,就覺得嗡嗡的,十分吵鬧,只那吵鬧滿是人間煙火氣,叫她那半浮半沉的一顆心也慢慢落了地。

  她忍不住問道:“天都要黑了,怎的還這許多人在城外排隊?”

  李訓道:“京兆府并無宵禁,也不收入城人頭稅,想來多是左近商販、農人去做夜市生意的。”

  趙明枝聞言去看,果然見得許多人那筐簍里頭不是裝著菜肉,便是放著飲食果子,另有小巧手藝,自做的簪子帕子等物。

  此外,越往前走,越聽得一陣嗷叫聲,呶呶咩咩的,靠得進了,還聞得撲鼻臭味,定睛一看,卻是有人趕著一群豬羊。

  衛承彥此刻正站在一旁,見得趙明枝視線,就跟著去看,等發現那豬羊,一時只以為自己遇到同道中人,興奮道:“多半是給城門口那飯館送肉,那家專賣殺豬菜,實在一絕,等我空得出來,必要帶你來吃!”

  趙明枝還記得自己從前承諾,便笑道:“我來擺宴,請二哥同衛三哥吃席。”

  衛承彥也笑道:“哪里輪得到你!我那銀錢捏在手里熱得緊,一天不花出去,就一天燙手!”

  他說完,牽著馬當先而去,并不從大門,而是走向一旁角門,不知給那守城兵卒看了什么,對方兩隊人很快便讓得開來。

  三人打中間穿行進去。

  趙明枝進得門,本覺得自己這一行人不必排那入城隊列十分奇怪,然而還未來得及去問,就見一旁李訓站停腳步,忽然轉頭同她道:“我還有些事,連夜就要去辦,應當來不及一同吃飯,也不能送你回府了,你且在此稍待一會。”

  他道:“一會去的那處宅子是我從前置下的,這兩年也住過一陣,樣樣俱全,邊上就是北門李氏鏢局,安全得很,遇得什么事,著人去說叫一聲便好。”

  頓一頓,又道:“一會有個喚作木香的,這一向都在府里幫著打點些瑣碎事,你有什么,盡可吩咐她去辦,若要出門也將人帶上——她會些拳腳功夫,也熟悉本地情況。”

  趙明枝一一點頭。

  李訓又交代幾句,無非近日城中來人甚多,恐有紛擾,明日若是出門,安全為上,其余都可放在后頭。

  兩人在此處站著說了一會話,難為那衛承彥,聽得早想插嘴幾百回,偏偏他又不敢啰嗦,憋得難受,只好強逼自己牽馬走開幾步,東看看,西看看,又拿靴子踢那地上雪,暗想:二哥怎的這樣獨,從前明明不是如此性格,難道只他會囑咐?明明我也體貼得很,心中許多有用話可以叮囑小趙!

  他摸摸鼻子,抬頭一看,見得遠方來了人,頓時樂不可支,轉頭同李訓道:“二哥,木香他們來了!”

  又急忙同趙明枝道:“你不是喜歡吃炊餅?木香炊餅做得不錯,叫她明早給你弄新鮮的!”

  趙明枝笑著應是。

  遠處人雖未騎馬,但一路小跑,速度并不慢,轉眼就到了跟前。

  來人一共兩名,一個是年逾五十,看著清瘦矍爍,倒像是個賬房先生。

  而另一人個頭甚高,手長腳長的,在這有風有雪的大冬日,竟是只穿了件不薄不厚袍子——原是個花信年華女子。

  那女子并未梳髻,只用頭繩隨意綁了頭發,面容清秀,因見到趙明枝站在李訓身側,面上吃驚表情連遮掩都不會,直到聽得一旁那賬房模樣老先生咳嗽一聲,方才連忙低頭一同行禮。

  李訓先指那男子道:“這是馮叔,我府里上下事務而今都是他在打理,你有事盡可交代他。”

  又指著那女子道:“這便是木香,她一向穩妥,拳腳上頭也很拿得出手,有她跟著,我也放心不少。”

  復又向那二人介紹趙明枝道:“趙姑娘路上救我性命,此刻被我請來府城中做客,若有什么,自聽她分派便是。”

  說完,特地把人招呼到一邊,不知說了什么,等再回來,那二人看向趙明枝時便少了幾分客氣,多了些敬服。

  李訓此處事情交接完畢,才同趙明枝道:“我先走了,若有事,同府里人說一聲,喊他們來找我。”

  趙明枝自然點頭道謝。

  而李訓臨到走了,卻是忽然交代道:“馮叔,晚間拿了我的帖子,去天元堂請他家劉大夫過來——趙姑娘肩上有傷,叫他幫忙仔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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