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珠柔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冷汗
  “我奉命協領禁軍,宮中安防是為份內,自坦蕩蕩,至于旁人——誰又會做誤會?”裴雍轉頭看向睿思門內,旋即回頭,“真有那等居心叵測,人云亦云小人,清者自清,難道竟要被其牽著鼻子走?”

  呂賢章聽得“坦蕩蕩”三字,又被反問,實在刺耳得很,道:“節度自認坦蕩,可外頭閑人甚多,若有一二流言,殿下冰清玉潔,怎堪忍受?”

  又道:“日間本已繁忙,夜晚巡衛之事,不如交予下頭禁衛恪盡職守,今次如此做法,雖不至于越俎代庖,還是不太妥當……”

  裴雍懶得再聽,道:“呂官人不妨有話直說,京都府衙轄內職責極多,功、刑、兵、工、禮、戶六曹之外,而今還有流民、春耕箭在弦上,日夜忙碌,也難免留有疏漏未能處置——我等當各司其職,正如你先前所言,越俎代庖,實為不智,本官深以為然。”

  呂賢章畢竟年雖不足,養氣功夫還未到家,聽得裴雍將京都府衙職能一樣樣數出來,雖未明言,可那話中之意,倒似在暗示自己這個權知京都府不去理好分內差事,反而在此多管閑事,臉上表情再難維持,一時凝住。

  他欲要反駁,偏偏對方說的都是實情,實在無處駁起。

  可若要任其暗諷,心中氣性又無處抒發。

  念及自己所來目的,呂賢章只好咬牙把氣咽了,做一副受教模樣,道:“節度一心為朝,考慮周全,倒是下官想左了。”

  他嘴上退讓一步,又道:“誠如節度所言,京都府衙職責過多,城中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官吏巡兵盡皆不足,又因少錢少糧,數月沒有發俸,人心萎靡。”

  “我有心整頓,無奈缺少助力,倒是節度僅領城防之事,手下足有上千西軍,另還暫領兩隊禁軍,想來接手城中事務,一般輕而易舉……”

  裴雍皺眉道:“你若發愁人手,自來借調人力便是,其余卻非我應領差遣……”

  呂賢章哪里看不出裴雍欲要推諉,不愿碰城中燙手山芋,忙道:“眼下城中情景,節度難道真能坐視?城西今日流民生亂,若非殿下親至已經鬧出大麻煩,我聽手下報送本月案件,僅三日內斗毆滋事、入室偷盜便有數百起,天長地久,誰人能安住?”

  又道:“錢惟伍之事尚無定論,下官在禁軍里并無根基,未必支使得動,與其在此處白費力氣,不如節度出手,必定手到擒來。”

  裴雍淡淡問道:“城防、治安、流民之事都叫我接了,俱是臟活累活,那呂官人手頭還剩什么?”

  呂賢章尷尬道:“為國為朝分憂,為陛下分憂,怎好樣樣計較?”

  又道:“春耕在即,府內人口南下,良田拋荒,城中也有無主房舍,正要一一點清,才好做后續安排,另有糧價高企,百姓怨聲載道,若不去理會,遲早生亂……”

  他一邊數,一邊道:“其實府衙所領差事一般又臟又累,比之治安、流民,只有更難……”

  裴雍便道:“既是春耕、戶籍、民屋、糧價之事如此艱難,不如我來接手,呂官人去管那治安、流民?免得叫旁人看了,認定我挑肥揀瘦,只把難事扔給京都府衙。”

  呂賢章登時色變,還想強辯,見得對面人臉上表情冷淡,已是浮現幾分不耐,又看其人右手搭在腰間,扶著劍柄,看似毫不起眼,可那劍尾比之尋常刀劍還長,在其身前隱約若現。

  他心中遽然一驚,這才醒悟對方身份并非尋常朝中只會折子來折子去的同儕,也非那等忠心朝堂的將帥,殺心一起,若領兵挾了宮中殿下,就此反了,自己又能奈若何?

  要是此人再將事由推到自家身上……

  思及此處,呂賢章再不敢拉扯,一面心中默念“相忍為國”四字,一面躬身行禮道:“是下官一時失口,城中樁樁件件俱是棘手,尤其治安、流民、城防,我經驗不足,又無倚仗,著實難以招架,此時迫在眉睫,無人能管,只好請節度出手來援……”

  他說這一番話時,憋屈極了,卻不得不強自忍著。

  因知那裴雍跋扈,絕不可能只靠一二言語便能說動,若無好處,怎會接下爛攤子,正要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將此人穩住,再發急腳替去往蔡州,不料話音未落,忽然見得對面人抬起眼皮,張口道“好”。

  呂賢章人都愣了,問道:“節度方才說什么?”

  裴雍抬眸看來,道:“本官應了。”

  呂賢章本來還要自貶,那一句“下官無能,不如節度”才做出口,后頭話噎在喉嚨里,再沒了聲音。

  裴雍卻看了他一眼,道:“呂官人不必妄自菲薄,你幾轉外任,親民官做得穩扎穩打,經年考功都是上等,尤善刑獄,又知民生,殿下得知是你權知京都府,還曾自言憂心盡去……”

  呂賢章從未想到會從裴雍口中聽得這許多褒揚,尤其所提之事,俱是他曾經所為,也是他賴以儕身底氣,一時難辨心情,尷尬道:“過獎了,與節度從前功績相比,其實不值一提……”

  裴雍道:“功勞豈有大小,不過各司其職而已。”

  又道:“而今京中紛亂不平,已是如此地步,你我互為佐助,一應安排開誠布公便是,再生矯繞私心,有害無益。”

  呂賢章雖不敢盡信,可聽得這一番言語,還是不免暗生羞惱,尷尬道:“節度所言極是。”

  又道:“既如此,事情緊急,下官明日一早便使人去做交接。”

  裴雍表情不變,眉頭卻微微蹙了起來:“既然事急,怎的還拖到明日?”

  “此刻時辰晚了,下官還有差事要向殿下……”呂賢章口中還在說話,抬頭看向睿思門中北面方向,忽然一頓,面上露出些微窘態,再難繼續。

  裴雍卻只作不見,抬頭看了看盡黑天色,道:“此事不要再拖,等呂官人出了宮,便使人來辦罷。”

  語畢,抬步已是往外走去。

  他才走出幾步,又做回頭,道:“天色已晚,呂官人自看時辰,莫要耽擱了殿下安寢。”

  呂賢章只得應了,目送裴雍遠去。

  那背影高大挺拔,舉步極快,同本人一般頗有雷厲風行之狀,左右親兵拱衛,更顯其勢。

  他沉默遠看,一旁卻有親信忍不住上前低聲問道:“呂相公,殿下在外奔勞一日,眼下時辰也晚了,須臾宮門就要關,果真要此刻去請覲見么?”

  呂賢章眉頭一擰,道:“這等危急之時,還在拘什么小節?”

  那親信不敢多言,忙回身尋前頭禁衛去了。

  睿思門本就在內廷靠后,左右也無可做等候的茶房,呂賢章便原地站著,眼看那禁衛匆匆往睿思殿方向而去。

  睿思殿中,趙明枝簡單洗漱一番,木香便過來道:“熱水備好了,殿下可要稍作歇息再去洗浴?”

  趙明枝靠在椅背上,卻是揮了揮手,示意身旁宮人不必替自己換衣裳鞋襪,又對木香道:“方才見得呂官人,這個時辰還做進宮,想來有事,稍等他一等……”

  木香下意識看向角落漏刻,訝然道:“都這個時辰了,他難道還要進殿么?”

  話音才落,外頭便有宮人來報,果然參知政事、權知京都府前來覲見。

  趙明枝應了一聲,才自出外殿。

  不多時,呂賢章便匆匆進了殿門,恭敬行過一禮,先做問好,又為今日城西流民棚事做請罪。

  趙明枝并未在意,使人賜座看茶,道:“呂官人恰才到任,流民棚隱患由來已久,同你又有何干?”

  又道:“京都府太平時尚且不好管,而今更難履任,我雖非官吏,卻也不至于不通情理,只會一味苛責,還請放膽為之便是,若有反復,凡有我能做助力的,自來通傳,不必自做束手束腳。”

  她聲音溫柔,在這寒冬之中,猶如春夏相交之季暖陽,和煦、溫暖,叫人聽來心里頓生暖意。

  呂賢章垂手站著,明明交椅就在身后,卻不愿去坐,只覺聽了這一席話,簡直同吃了大補丸似的,渾身發熱,滿是力氣。

  他看向兩人相隔的那一層薄紗屏風,緩緩行禮道謝,復又道:“前次殿下送回的紅批,下官認真考慮許久,當中說法甚有遠見,已是另使人做了謄抄整理,下發相應曹司去做增減,多半能得用以補疏查漏。”

  “殿下如此明慧,又用心百姓,實乃萬民之福,只有一樁——若要去城外荒田親做開墾,以下官之見,不僅不必,也還不能。”

  他口中說著,卻是上前一步,拱手躬身道:“今日城西流民棚事起突然,得天之幸,又有殿下出面,才未引發騷亂,可今日畢竟只是僥幸,將來再遇如此亂象,殿下萬不可舍身而出——一旦生了意外,誰人能做彌補?”

  又道:“城中亂事頻發,治安本就極亂,三步有賊,十步有歹,殿下每日出城,一旦落入有心人眼里,或設埋伏,或生歹意,后果是禍非福……”

  趙明枝道:“京畿兩路田畝大半拋荒,你前次上折,衙門多次催促,無人敢做理會,只一心南下,我不去耕,誰人出面能叫人心安?”

  趙姓臉面,同其余人臉面,在此時又怎能并做一談?

  況且經過夏州那位太上皇自刮臉皮,這一姓人簡直連三分信用也無,虧得龍椅上換了一個,還有補救余地,可以任人觀望,再不好生賣力,便是下回想做賣力也無人去看了。

  這個道理,呂賢章又豈會不知。

  他應聲道:“殿下若能出面已經足矣,哪里需要親做耕田,難道當真自行伺弄莊稼?下官以為,其實三天五天是為一回,殿下擺開儀仗,去得城外田畝之中親身視察,也能自表心意。”

  趙明枝聞言,只做搖頭道:“參政好意,我自心領了,然則一擺儀仗,少不得費人費力,本來人手不足,難道還要雪上加霜?”

  又道:“再一說,我并無其余身份,以何名義去做視察?若無耕田,又去哪里看察?”

  呂賢章只得沉默,半晌才道:“若依殿下之言當真開墾一地,其實認領即可,不必親自耕種……”

  趙明枝道:“何苦騙人偏己?我吃飽穿暖,難道連地也耕不得?農人、流民上無片瓦之梁,下無立錐之地,又為之奈何?”

  她正色道:“此事不必再說,我意已決,勞煩呂官人早些幫著劃撥耕田便是。”

  呂賢章無奈之下,只得答應,因見時辰太晚,忙把幾樁要緊事情簡單說了,才不得不告辭。

  趙明枝稍一猶豫,還是將其叫住,開口道:“我入城時見得城西拋荒甚是嚴重,又靠著流民棚,如若方便,便在那里看著劃一塊出來吧。”

  她既然開口,呂賢章自然無有不應,一步步慢慢退出殿外,忍不住又做回頭,等見得屏風后人影早已轉身,被宮人擋著,只露出半幅袖子,他卻站著出了許久神,才自走出門去。

  出得睿思門,呂賢章心中還想著方才覲見時兩人對話,緊趕慢趕,終于在大內落鎖前出了宮。

  正等從人牽馬,同行那親信遲疑片刻,卻是趁著這空隙叫了呂賢章一聲,等他轉了頭,才道:“按理此話本不當屬下來說,只那裴節度手握重兵,又有西北足以借勢,相公本也不算站理,何必那般針對于他?”

  呂賢章不悅道:“我哪里不站理,又何時針對于他了?”

  那親信道:“相公方才所說流言、誤會,又說越俎代庖——卻不曉得眼下什么時辰,相公又什么差事,如此夜深才從宮中出來,比之那裴節度,難道更為有理?”

  呂賢章不滿道:“如何能做相提并論?我行得正,坐得端……”

  然而他話才落音,忽然明悟,回想方才自己同那裴雍所言,竟是身后盡冒冷汗,再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上了馬,黑著臉朝府衙而去。

  呂賢章走得晚,等趙明枝洗浴過后,一應收拾妥當,早已過了子時。

  她滿眼困意,卻還惦記著今日取回那信函,臨睡前對燈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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