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珠柔 > 第一百六十一章 花開
  比起前次質問,呂賢章的問話已然委婉太多。

  而裴雍淡淡一笑,便是在昏暗夜色中,竟也有了幾分勃發之態,問道:“已是這個時辰,京都府衙事務繁多,參政何必親身殿見?”

  呂賢章以手捉袖,只覺臉上一熱,又有尷尬難言。

  他不愿隱秘心思被人叫破,正要拿話遮掩,可饒是自恃辯才,此刻腦子也猶如糊了一桶漿糊,奇怪地難于運轉,過了許久也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對面裴雍卻并不追問,只原地站立,等了半日,又做一笑道:“參政問我所來為何:于公,裴某分領城防治安之事,宮中守備空虛,入宮輪值是為本職,于私——所謂窈窕淑女——其余言語,難道還要說盡嗎?”

  呂賢章還未厘清言辭,不想就被此當頭一棒。

  心有鬼祟者,最懂同類,可他全未料想對面人會如此直言不諱,但欲要斥責,又實在無話可挑,只覺胸中悶氣洶涌,根本難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既無逾距違禮,他身為下臣,又有什么資格出來說話?

  “有花堪攀,自然各看本事——裴某向來不使殿下憂心,卻不知參政又如何?”裴雍稍作停頓,卻是矮下身子,伸手將地面竹竿挑起。

  眼見前方燭光閃爍,呂賢章下意識后退幾步,一時卻又慶幸此時天色極暗,只有些微光影,實在叫人看不清自己那副被戳中心事的難看模樣。

  裴雍沒有多做停留,只自行提著燈籠當先而行。

  等在一旁的小黃門連忙跟了上去。

  呂賢章留在一旁,抬頭看著一點燭光下那高大身影漸漸走遠。

  過了許久,他才聽到身邊有人出聲道:“參政,時辰不早了……”

  呂賢章卻沒有答話,站在原地良久,終于邁步轉身離去。

  ***

  時間過起來往往極快。

  入春不過旬月,已是漸漸日暖風柔。

  十余天前城中鬧出的亂民沖闖糧鋪,另有西軍扣押糧商往外運送的糧谷還鬧得轟轟烈烈,此時已全然消弭,再無人提及。

  萬勝門外,金明池邊的樹上細芽早發,地上的雜草野花也各自冒頭,遠遠看去嫩綠一片。

  沿著金明池往下走,約莫四五里處坐有一座磚窯,此時圍了一群人正搬搬抬抬,其中有大有小,大的不過十一二,小的更是才六七歲,由幾個大人帶著老實干活。

  眾人年紀不大,氣力自然也小,能做的不過是將大磚小石一塊塊壘到推車上。

  卯時初的天光已經亮透,幾個七八歲的小兒推著一輛滿車向外走,剛才靠近就聽到官道上車馬行路聲,一時個個仰頭去看。

  不一會就見自城門方向趕來一隊人馬,先有開道儀仗,又有騎兵左右護衛,當中為圍聚馬車,最里頭那一輛形制尤為氣派,此時門窗洞開,隱隱可見里頭衣衫釵鬟。

  微風拂過,吹來一陣香風。

  推車的小孩們腳步立刻就慢了,個個拿眼睛盯著那車子飛馳而過。

  一人不禁轉頭問道:“小武,那是不是你之前見過的貴人啊?”

  被稱作小武的小孩也一樣抬頭將視線追著馬車,嘴里答道:“也沒瞧見里頭人長什么模樣,不過看這馬車應該差不離了——前次我去田里給娘送傘時正好見過。”

  他掰著指頭算了算,又道:“不過貴人平日里辰時中就到地里了,這個時辰都差不多回城了,難得今日晚了許多。”

  “貴人也喜歡睡懶覺的嗎?”

  “都是貴人了,肯定想早起就早起,想睡懶覺就睡懶覺,睡到太陽曬屁股也沒人敢說的。”有人語帶向往道。

  “你娘真厲害,居然能給貴人干活,她一個人種那么多地,干不來吧?要不要幫手的?我娘同嬸娘也會種田,不如給你娘幫手去?”一個年齡大點的孩子道。

  小武忙道:“干得來,我娘怕去得遲,日日天才亮就出門了,況且貴人那里個個有自己認的田,貴人自己都不肯給人幫手,貴人都說了,自家種自家的,我娘自己只用教著做,她也就干這一陣子,貴人交代過,過了夏至另有別的活派過來,到時候就不用我娘了。”

  眼見他開口貴人,閉口貴人,人人都湊過來聽,先前問話那一個低聲嘟噥道:“神氣什么!”

  只語氣中難掩嫉妒。

  小武被眾人圍聚,倒也不見驕傲,眼見旁人都是羨慕不已,便道:“貴人說過一陣子也要招人一起砌墻壘土,全要阿娘阿嬸們去,到時候缺人得很,你們要是愿意,也可以回去同家里講了好來報名。”

  這消息不僅引得小孩們個個瞪大了眼,便是后頭幾個領頭的大人也豎起了耳朵。

  “真的假的?”

  “你娘天天跟著貴人在一處,跟那自家報名砌墻壘土能一樣嗎?這邊墻土砌得再好貴人也看不到啊?”

  小武連忙解釋道:“沒有的事,貴人也跟著一起去砌墻壘土,貴人自家帶頭挖土,你在她邊上干活,怎么會看不到?再說了,不管看不看得到,總歸可以賣力氣干活換錢換糧,餓不到肚子了。”

  “貴人自家挖土砌墻?你莫不是哄我們吧?”有人忍不住問道。

  然而這一回都不用小武說話,旁邊已是有人幫著沖了回去:“貴人都自己下地種田了——前次我同我爹親眼看見的,頂頂漂亮,長得同仙子一樣,人家還會用鋤頭哩,怎么就不能砌墻挖土了?”

  一行人在此處說話,那儀仗早已走遠,等到他們把車推上官道,沒等一會,不遠處就有七八個漢子匆匆趕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口中還在互相埋怨。

  “叫你這么磨蹭,都什么時辰了,這般一來一回,走兩趟回去都趕不上晌午開飯了。”

  “關我屁事?剛剛是哪個走著走著說要去邊上蹲坑?我看你不是蹲坑,是等著公主車駕吧?”

  “等什么車駕?瞎說什么啊,跟誰沒見過一樣!老子便是想看公主,自去她那田邊,瞪著眼睛隨便看,還要在此處干等??”說話的人一臉冤枉,憤憤不平反駁道。

  邊上卻無一個肯信,只紛紛取笑。

  “嘴巴說得挺響,你倒是真去一趟啊?你人去了,這活還干不干的?飯還吃不吃了?”

  “等我今日回去就把你剛才話學給你渾家聽,且等著!”

  “我就聽你吹吧!公主認的那田隔壁就是裴節度的田,你且去瞪一瞪眼睛,看他那箭是射你眼珠子還是射你嘴巴子——前幾日在金明池試射,隔著五百步,他那箭可都能射中池中鯉魚!”

  “你瞎說吧,三五百步,鯉魚影子都看不到了?莫不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給射中的?”

  “你管他是瞎貓還是活耗子,收拾你左右是不在話下的!”

  先前發話那人頓時惱羞道:“怎的了!怎的了!有渾家就不能瞪眼去看了?公主又沒做婚做配,誰說不能看了?再說了,我也不是看她——你看那車簾子遮了大半,就是想看也看不到,我看那車駕,我看那馬鞍漂亮不行嗎?”

  “你不盯著看,咋知道車簾子遮了大半?”

  眾人個個發笑,卻也不再戲弄他,見到一群小孩推車在此,便熟門熟路上得前去,找了人簽押登記,才各自分了隊推著自己的推車往城里趕。

  車上磚石裝填得極滿,又無馬騾,全靠人力,運起來既耗力氣,又無聊的很,眾人少不得聊點亂七八糟的話來提神,說來說去,先是各人家長里短,復又說到城中局勢。

  有人問道:“前次說狄人要往南邊打,城里都跑空了一波富戶,眼下過去這許久,怎的還不見人來?”

  “賊兵不來難道不是好事嗎?你怎的好似一臉可惜的樣子?”

  問話的人訕訕道:“也不是可惜,狄賊不來自然更好,只是這些天整日看著金明池外頭那些個西軍操練,真刀真槍,見血見傷的,聽說京兆府從前同北面打,從來是只贏不輸,雖不知真假,眼下看來,倒有幾分真大過假的樣子——要是狄賊來了,給殺個落花流水,最好都攆回去,把徐州、真定一一收回來,咱們豈不是可以回鄉了?”

  “打仗哪有那樣容易的?先不說城中西軍不過二三千,北面狄兵數萬,一人吐一口唾沫都熏死個人。”在側邊扶推著車廂撇了撇嘴,“再說了,面上看著忠肝義膽,可誰曉得那裴官人是個什么心思——說一句不怕死的,當初太祖皇帝看著不也……”

  “不至于吧?且不說進城那天的事,前日都有人見到裴官人大晚上的去公主田里幫著插秧,人能做到這個份上……”

  “這個份上都做不到怎么爬上來的?都說官越大,臉皮越厚,再說了,公主什么相貌?什么品性?娶回家便是日日看著也叫人高興,就算將來真的生了心思,人都嫁了,難道能拿他怎么的?”

  眾人便都討論起蔡州小皇帝,另有城中當今公主。

  “雖沒見過蔡州那一位,若有這位公主殿下三五分好處,想來也不會是個昏君了。”

  “是這個道理,聽說這回她把嘉王府的田畝產業都拿出來,押了換錢給咱們做貼補,又自去認田耕地,說句老實話,若非見得她日日出城,親身那田里,我怕是帶著媳婦兒女爬也要往南邊爬的。”

  “昨日我聽人說城防軍又要招募壯勇,這回是半月發一次俸,你們曉不曉得的?”

  “又募兵了?募多少啊?”

  “發多少?比起咱們現在干的是多還是少?”

  “不是想去就能去吧?”

  “哪有那么簡單,要選的,我隔壁那一家有個老去了,說是篩完一遍,又要試氣力,比身量,到時按等次給俸祿,日日都要操練,除卻操練,是也會分到修城砌墻運磚壘土的活,不過哪怕最低一等的也比咱們這會子得的錢多,”

  “可要是真打起來……”

  “有西軍在前頭帶著,后頭的一個個都操練了那么久,就算真打起來也不怕吧?”

  “發什么夢呢!狄賊都是馬背上殺出來的,跟這些在后邊扛著木槍的樣子貨怎能放在一起比?”

  又道:“再說了,西軍這會子看著有模有樣,可誰知上了戰場真打起來是個什么德行,北狄真來了,要是打不過,你我命都要丟在這里!”

  最先說話那人卻不再爭辯,只低頭拉著車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往道旁看,又走了一段,復才嘆道:“你瞧那山下桃花李花都開了,再過不久杏花也要開,數不了幾天日子就是清明,也不知道今歲家里的墓誰人去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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