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謀千歲 > 第154章 謝不傾歸
  故而王啟也只能說道:“彼時府上二夫人為尋大娘子,曾聽人說起小道本事超群,便將小道召入府中作法,閑暇時又悄悄塞給小道一張生辰八字,令小道算算命中是否尊貴。

  這便是小道第一次接觸到郎君的八字——郎君的八字,所映襯卦象,甚是奇怪。

  小道先是卜卦,得出郎君‘一身孤苦、少年夭亡、客死異鄉’之結局。但是這卦象極兇,又有些命不該絕的意思,小道心中覺得古怪,便又再占一卦。

  這一卦的卦象,竟然又截然不同,卦象之中甚至顯示,‘枯木逢生、鳳鳥涅槃’,竟然是指命本該絕的郎君又逢生機。

  只是小道一生鉆研,到底還是才疏學淺,不懂為何同樣的八字竟能前后算出兩次不同的卦象,更不懂為何人命之卦象,竟能夠鳳鳥涅槃——涅槃,原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但人之性命,又怎能夠死而復生?”

  此事困擾王啟許久,這世間諸事他皆不在意,唯有為之付出半生的卜卦一項,他著實有些難以放下。

  故而雖知自己唐突,王啟仍舊在做法結束之后,命人送去了約見明棠的錦囊。

  只是不想剛剛約好,他便又算出保定貴婦人尋女之事,他正窮得揭不開鍋,四處游學多年更是捉襟見肘,便干脆先去了保定一趟,解以此事,換取大量錢財。

  卻不想,自己竟然連這一點都已經被明棠看破。

  他一生所傲,恐怕正是自己鉆研多年才得來的這等看破天機之道,但人力有盡,他始終無法堪破終極,哪料面前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人,竟已然掌握了比自己更為精進的占卜之法。

  他不禁生出些,天不生我的惆悵之感,經不住問道:“小道已然說完了,郎君可否告知小郎,這星盤推演,是出自何等大家,怎能算得如此精準?”

  王啟將明棠所寫的命盤十二宮握在手中,一遍一遍地看,滿目驚嘆之余,是信念搖搖欲墜的沮喪:“如今精妙,世無其二。”

  而明棠分明察覺到王啟越說,面上的神情就越是灰敗,思索了一番自己得知的消息,便知他為何這般失落——王啟原本也是富庶之家的后人,只是年紀輕輕的時候便父母雙亡,偌大家業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但他不思庶務,反而始終醉心于鉆研道學道法之術,如癡如醉,沒幾年就將父母留下的基業敗了個干凈。

  而他卻仍舊一心游學,為精進道法,四處到名山道觀之中修習,路上盤纏體己不夠,甚至找過放印子錢的豪奴相借,后來無法及時還清,被逼債的豪奴打斷了腿,便成了這般跛子。

  如今年近不惑,鬢生霜色,卻仍舊一心向道,道法、卜卦恐怕是他一生的精神追求。

  而這精神追求,在今日被明棠所露的這一手命盤十二宮推演之術,打得支離破碎。

  明棠知道火候已到,她的紫微斗數本就是半桶水,能說得如此精準,除卻命盤十二宮指引的大致方向,她還在私下里命人查探過了。

  今日所言,只為引他心神動搖,卻絕不是為了令他信仰崩塌。

  明棠為他斟茶一盞,道:“道長亦非常人,能算中明某命格,已然是登峰造極,何必在意人力所不能為之事?”

  王啟捉到她話中重點,心中一顫,連忙追問:“人力所不能為之事?何出此言?”

  明棠以手指沾了茶水,并不出聲,只在桌案上,以茶水寫下“紫微斗數”四個大字。

  王啟才剛看過,明棠便以手拂去。

  不能宣之于口者,多半是不能泄密之天機,王啟鉆研道法數年,對這些極為敏感,頓時渾身一凜,隱隱約約記得自己似乎在何處曾看過這四字,只是一時之間難以想起。

  “道長可知,為何明某人我本該斷絕的命格會如此突變?”

  明棠慢條斯理地擦凈手上沾著的茶水。

  “郎君請言,小道洗耳恭聽。”

  王啟面上再無那等油滑的應酬神色,甚至站起身來,抖索干凈身上的劣質青袍,如同面見先生一般沖著明棠深深一禮,可見信服敬佩。

  拾月為明棠添了一盞新茶,茶煙氤氳,模糊了明棠面上的神情,只聽見她清和淺淡的嗓音逐漸響起:“明某人,曾在夢中得仙人指教。”

  “明某人少不受重視,親緣寡淡,被逐鄉野,無人在意。”

  王啟眼神一動。

  為道者,除卻用心虔誠,更多的是亦是身有仙緣。

  大多數有緣分機巧者,皆是六親淡薄,與凡塵俗世因緣際會淺淡之人——明棠所言,確實契合。

  “明某人曾在病中大夢一場,夢見自己的來日,與道長所算一致,顛沛流離,少年即客死異鄉街頭。迷迷糊糊之中夢見仙人指路,并賜我無上秘法,便為方才所言四字。”

  茶煙氤氳之中,王啟看不清明棠那風流絕艷的容貌,只瞧見她一雙平靜而不染塵埃的眼,連眉間的那點朱砂痣都若隱若現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點,叫他渾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此法……便是用此命盤推演?”

  王啟仍舊不敢置信,不過薄薄宣紙一張,畫一復雜星盤,筆下龍蛇飛舞,竟就能得出如此震撼之果。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這星盤之上,以諸天星宿對應人命盤,一一推衍計算,便能得出如此結果。”

  “道長所學,乃是八字四柱,正統道學,而我所承襲仙人指教,與道長所精通者又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是立足星宿,構命盤十二宮,看人命,算生死,斷古今,預未來。”

  這小郎君所言著實玄妙,可她口中吐出詞句,字字珠璣,對王啟而言,幾乎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引他心神大動。

  明棠手中不知何時又拿出殘卷半部,推到王啟的面前:“此為師尊傳授我的半部天書,我從夢中醒來之后立即默寫而下。道長若有興同學,以道長畢生所學融會貫通,必能成為一代大家,助道長之能更上一層樓。”

  王啟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那殘卷就已到他面前。

  明棠所言雖實在玄妙非常,可方才不過寥寥數筆就將他過往將來算得一干二凈,且她語調不疾不徐,卻又帶著一股子不容拒絕的堅定,王啟已然信了幾分。

  “且師尊亦曾在夢中留下一言,我身弱多病,難承因果,故而不可將此法露于人前。我卻不忍心師尊仙法斷絕,見道長有緣,特意相贈。”

  此話之誘惑,對王啟而言著實大的驚人。

  一生瓶頸,多年在卜卦之術上再未精進一步,眼見自己垂垂老矣,著實淚灑滿襟,已然成為他夜夜遺憾難以安眠的心魔;

  而如今另一道登天之路就在眼前,只待他伸手,便好似進入另一通天坦途。

  王啟猶豫了,手已經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殘卷上,顫抖地輕輕撫摸著書面,卻仍舊猶豫著說道:“萬事皆有因果,郎君如此助小道越過心魔,小道之因果……”

  明棠聞言,抿唇一笑。

  言及因果,便知王啟已然動心,他如今搖擺,一是質疑,二是懼怕因果——但明棠從來相信信念與畢生所求的欲望,王啟必會入局。

  “信與不信,見與不見,皆在道長一人。”

  明棠見目的已到,便站了起身。

  素白的帷帽遮住她的容貌,寬袍大袖好似羽化登仙的仙人,有那樣一剎,王啟當真以為自己見到瓊宮玉闕,見仙人云列。

  王啟卻忽然急急說道:“郎君留步。并非小道不信郎君,只是此法著實太過玄妙,可容小道多思考一些時日?”

  明棠未停。

  她的白衫如同深秋初冬里的云,輕薄隨風散去,只留下一句話:

  “明年開春,上京城,城東的譚員家中,將有好事三連。

  一者,枯木開花;

  二者,花開并蒂;

  三者,飛上枝頭。

  道長聽過這三事之后,再考慮也不遲。殘卷半部,便當做我與道長的見面禮罷。”

  她的身影消失,茶盞中一滴未少。

  直到王啟如夢初醒一般收起那殘卷,食不知味地用過了剛剛還覺得美味至極大快朵頤的膳食,喊小二來結賬的時候,才知道方才的主仆二人早已經為他結清一些。

  不僅如此,那小郎君還為他賃下蘭渝茶館樓上的廂房數日,直到開春之時。

  她,是為了讓王啟能留在上京城,親眼所見這一切。

  王啟不知在原地呆立了多久。

  他回到明棠為他所賃的廂房之中,心亂如麻地為自己再卜一卦——前些日子還分明的前路,如今的卦象竟成了一團亂麻。

  看來果然如這小郎君所言,選與不選,皆都在他。

  *

  明棠卻并不知王啟因她今日這一趟造訪,接下來的數日都將徹夜難眠。

  她一回了鎮國公府,便得了個極不好的消息。

  紫衣侯的邀約果然如約而至。

  就在正月十五,元宵節這日的宮宴之后。

  今次同往年一樣,陛下在宮中宴請百官,取的是個體恤下臣、團圓勉勵之意,所有的士族皆應應邀入宮。

  明棠本無心參與這等宮宴,更不愿在宮宴上遇見極有可能遇見的狗東西,打算告病假不去。

  劉體的信箋卻在一早便送達鎮國公府,言及宮宴結束后,自己在宮中的敕造小道觀“飛來觀”之中設宴,邀請自己受三清之意點撥的人選,其中明棠便在其列。

  所謂飛來觀,是毗鄰中宮與慈安宮的小道觀一座。

  唯一一座能夠直接建在皇宮之中的道觀,可見明面上其后究竟如何受寵——亦或者是,背地里此處究竟有多藏污納垢。

  紫衣侯劉體,就在其中領了從太后那頒下的天師一職,在三清之前侍奉。

  而前世里的小皇帝看中尚在孝期的柳霜雪,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罔顧人倫,便是賜她為“妙蓮娘子”,接她進宮在這飛來觀之中帶發修行。

  借以這美其名曰的道觀之名,背地里藏的都是穢亂之事,供的是三清,藏的卻是這些權貴永遠欲壑難填的丑陋欲望。

  拾月知道太后垂涎明棠之事,心中亦是一緊。

  明棠卻早有準備。

  早也是,晚也是,總要面對這色欲熏心的丑惡婦人。

  也難怪福靈公主這般晦氣惡心,想必是從其母杜太后的身上學來的。

  夜色漸落。

  年節的最后一天,上京城之中依舊熱鬧如昨。

  來來往往的車馬無數,進出城門之人更是數不勝數。

  元宵節是年節的最后一場熱鬧,不知道多少城外的貨郎小販挑著東西穿過城門,守門的小卒亦是一如往昔地撈油水揩油,亂七八糟。

  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駛入城門,走了庶族之道。

  一小卒罵罵咧咧又習慣無比地打起車簾,伸手就是要錢,便見里頭東西一閃,人是何樣子渾然沒看清,手里就多了個錢袋。

  沉甸甸的,看來不少。

  這小卒終于滿意,將錢袋放入胸襟口袋,放馬車過了去。

  而在馬車離開一個時辰之后,這小卒忽然咳嗽數聲,七竅流血而亡,死也不知自己究竟招惹到哪方神圣。

  而那馬車之中的大佛,已然回到西廠。

  靜悄悄的,誰也不曾驚動。

  倒是非夜瞧見滄海樓頂層燈火一閃,便知主人已經出關。

  非夜都不知謝不傾在這短短半月南下解毒,只以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督主終于出關——若是往常,他必急忙迎上去隨侍。

  但如今,他這幾日接了從拾月來的一籮筐消息,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如何去面對督主。

  思前想后,他也只敢寫了密信一封,硬著頭皮送到滄海樓之頂。

  他怕自己被斥,一送過去就自發地走到外頭杵著,聽到里頭細碎的紙張翻動聲,一頓一頓,非夜渾身的冷汗都下來了。

  謝不傾的嗓音依舊漫不經心,卻帶了些暴風聚集的怒氣。

  “魏紈……魏家人,個個都嫌自己命太長。”

  非夜當然知道那密信里寫的是,明棠在白馬寺親眼見到督主與福靈公主同游、親耳聽到林中情事,京中多人甚至撞見夜游畫舫上督主與福靈公主同賞煙火。

  最后一句,乃是拾月原話。

  “世子因誤會而大怮急病,連我都要不日歸還于西廠。危!大危!”

  這話……非夜只禱告自己今夜別死的太慘。

  謝不傾的嗓音壓抑著驟雨前的平靜:“此事且先不論,她呢?”

  非夜忙答:“拾月仍舊在鎮國公府。”

  謝不傾不耐煩地起了身:“本督問的是明世子。”

  非夜急得快給他跪下了,連忙道:“今日元宵宮宴,明世子已進宮去了。”

  謝不傾便出了滄海樓,身上衣裳都略沾奔波之色,卻并未更換。

  他雙手負在身后,緊緊地握成拳頭,須臾又松開:“備馬,進宮。”

  非夜立刻去了,走了一半,又想起來什么事兒,忙又說道:“紫衣侯劉體留了明世子赴宮宴后的飛來觀之宴。”

  謝不傾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風中猶聞他壓抑的怒火肆意流淌:“好,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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