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票,到了。”

  陶眠雇了一輛馬車,拉車的是魔域特有的骨妖馬,速度很快。

  他們沿著楚流雪記憶中的方向一路西行,期間少女一直挽著車窗的小簾向外望。

  大約丑時,他們終于抵達。

  陶眠下車后打賞了車夫幾兩碎銀,車夫把手搭在斗笠邊沿,微微低頭,算是謝過。

  一聲呼哨,妖馬奮蹄遠行,離開了此地。陶眠回過頭望去,發現徒弟站在村口最大的一棵梨花樹下,手掌撫觸著樹干,仰頭。

  上面空空如也,無花無果,甚至連葉子都落光,這棵樹早已荒蕪死去,

  村落亦如是。

  楚流雪像是陷入了記憶之中,變得更加寡言。陶眠不愿打攪她,也只是靜默地陪在身后走。

  他們穿過村中的沙土路,兩側的房屋鱗次櫛比。原本住著人家,但現在已經空了。

  物是人非。

  楚流雪跟陶眠提了一句,這里曾經鬧過饑荒,就不再多言。

  也無需多說什么,一切已在不言中。

  村子是依傍著一座矮山而建,山腳下有兩三戶人家,楚流雪正在其中一家的前面駐足。

  這家比起其他的房屋來得狹小簡陋,外面的籬笆有一半已是頹壞。楚流雪推開院門走進去,陶眠在身后跟隨著。

  她沒有在屋子里停留,似乎這里不值得懷念,而是徑直穿過,來到房屋后的院落。

  這里也有一棵大梨樹,比之前村口的那棵更要大。雖然沒有開花,但看那枝葉繁茂的樹冠,也能想象盛開之時,必是遮住一片天空的玲瓏雪色。

  “還活著。”

  楚流雪拍了拍樹干,像探訪一位老友。看見這棵樹仍然留有一絲生機,楚流雪松了一口氣,上抬的眼眸中透露著欣喜。

  院落之后就是小山,楚流雪推開籬笆中間的小門,待陶眠經過后,才將其掩好。

  眼前這山自是不如桃花山那般靈氣豐沛,但也算是小有靈韻的山。楚流雪走在一條幽長的小徑,在陶眠看來已經是與旁邊的灌木荒草沒什么區別,只是少女熟練地在前面用衣袖撥開雜草,才能發現這是一條通往山里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楚流雪才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四處尋找著,最后,來到一塊空地。

  這空地的位置偏僻,側面就是懸崖絕壁,稍不留神就會踩空。

  山谷間的風吹動兩人的衣擺,楚流雪長身玉立,站在幾座荒墳前。

  五個荒墳,其中四個有墓碑,另外一個似乎被人挖開后又重新掩埋,不知曉中間出了什么變故。

  一道長長的溝壑,把其中兩座墳和另外三個隔開。

  少女的馬尾被風吹動,她背對著陶眠,講起了幾座墳的主人,聲音寂寂。

  “四座墳,埋葬的分別是竇家救我出來的老仆、我的養父楚秀才,以及后來收養我的一對夫婦。”

  楚隨煙說她從魔域離開后,老仆用自家剛出生不久的親孫女換了她,死里逃生。追兵追得太緊了,她來不及逃出太遠,來到這位于兩界之交的村落,已是筋疲力竭。

  她以為自己和嬰兒的命都要交代在這里,絕望地伏在入村的小路上,四面都是盛開的梨花,遮天蔽日,如同純白的雪。

  好心的秀才發現這一老一小,那時,襁褓中的女嬰睜著眼睛,眼瞳里倒映的,是漫天的雪白梨花。

  “留雪,他給我取這個名字,不是因為冬日的雪天,而是因為那飄雪似的飛花。”

  秀才收留了女嬰和老仆,老仆不識字,給孩子起名的任務就落在了有文化的秀才身上。

  秀才為女孩起的名字是“留雪”。梨花滿徑千樹雪,他把初遇時最美好的一刻印在了女孩的名字中。

  沒多久,老仆病逝了。她的忠心讓她在危難時做出犧牲,但那本該是她孫女的女嬰總是出現在她的夢中,鮮血淋漓。老仆受愧疚折磨,郁郁寡歡,很快身子垮下來。

  她不想給秀才添麻煩,自己走到林子里,不吃不喝七天,在萬籟俱寂的月夜亡故,悔恨與歉疚,終是伴隨著死亡而了結。

  從此秀才與這個和他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孩相依為命。他教她識字、觀星,帶她去山上認哪些是毒草,哪些是藥材。

  秀才帶她去認一種艷粉的花,他說叫夾竹桃。這種花渾身是毒,人畜誤食致死,

  但它同時又是一種藥材。

  秀才不止教女孩知識,也教她道理。花本是無辜無罪,只在于用它的人心腸如何。

  而人心總是幻變不定的,善惡一念生。

  秀才體弱,女孩為了給他治病,自學醫術,甚至親身試藥。

  但人生就是這樣,拼命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秀才不要女孩再為他以身涉險,也不想她整日地往山里跑,他想和她多說一陣子話。

  他告知了女孩的身世,因為這是老仆臨終的囑托,不能違背。但他又不愿讓親手養大的孩子陷入仇恨的漩渦。他說愛有窮盡,恨卻無窮已。冤冤相報,哪里是盡頭呢。

  女孩不愿讓秀才死不瞑目,盡管她知道秀才是被人下了毒,仍是點頭答應他。

  秀才安詳地閉上眼睛,恍若睡去。女孩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緩緩收回顫抖的手。

  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秀才,在生前為女孩找好了出路,他把她托付給村里的一對夫婦。

  夫婦問女孩的名字,女孩說她叫楚流雪,楚河的楚、流逝的流、飛雪的雪。

  她想既然什么都留不住,也不必空余一個名字,一個泡沫似的美好念想。

  秀才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給這對夫婦,他們才肯答應收留楚流雪。楚流雪寄人籬下,在那家里像個仆人,小小年紀學會各種家事,伺候著名義上的“爹娘”,但那時她并不怨恨。

  直到他們把她賣去青樓,楚流雪才第一次生出被稱為“恨”的情緒。

  她用毒把人販毒死,沒有人能想到這么小的孩子竟然會用毒,人販自然缺乏防備。

  楚流雪的養父母也是。

  “我的恩人埋葬于此,我的仇人也埋葬于此。”

  楚流雪望著四座有碑的墳,老仆、秀才、養父養母,他們的魂靈仿佛靜默地注視著,就在她面前。

  還有一座空墳,她早早地準備好,又幾度放棄。

  “陶眠,”楚流雪忽然喚了仙人的名字,“你是至善之人,和你相處會使人忘記機心,忘記來時的仇恨。”

  她似是回憶起桃花山的一切,面容舒展,眼中有點點星光。

  但那星光又黯淡下來。

  “可我修行不夠,恨與愛,終究無法釋懷。”

  她不想恨的人在墳中笑,驚擾了隔壁她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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