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來的酒是登云樓特有的一送春,香氣濃郁,酒味醇厚。薛瀚一招手,讓小廝把酒呈上來。隨后他拔掉壺口的塞子,輕嗅酒的味道。

  “有毒么?”楚流雪輕聲問。

  薛瀚搖搖頭。

  “聞起來并沒有異樣。安全起見,還是不要用得好。”

  陶眠靜靜地坐著,咀嚼的動作變換,似是在思索送酒之人。

  在他們隔壁各有一個雅間,聊八卦的那間音量絲毫未減,那便是另一間更為安靜的。

  會是誰呢。

  薛瀚見他糾結,勸道,若是想知道隔壁坐著的客人是誰,他點酒回送便好。陶眠卻搖搖頭說不必勞煩,他心里有幾個人選。

  既然對方不愿意露面,那就罷了。

  那間一直在八卦的雅間仍在繼續,他們已經談論到談放是老堂主在哪里風流留下來的私生子了。

  道聽途說的居多,聽了幾句發現根本不靠譜,陶眠三人也就不繼續再聽下去,轉而聊些自己的事情。

  中途楚流雪面前的茶杯翻了,不小心弄濕在衣裙上一塊。楚流雪跟隨樓內的小廝前去更衣,雅間內只剩下薛掌柜和仙人。

  薛掌柜先開了口,說你那個徒弟本事不小,居然能糊弄到幽冥堂的老堂主,成了他現在唯一的兒子。

  隔壁雅間傳來離席的聲音,一陣椅子桌腿摩擦之聲結束后,四周安靜下來。

  薛瀚的消息就比那邊八卦得來的靠譜多了。他說幽冥堂在魔域的勢力不斷擴張,老堂主談淵當年也是叱咤風云的人物,在堂中風雨飄搖、岌岌可危之際接下了位子,從自家的分堂著手整頓,并逐步擴張,先后吞并三小宗兩大派,把幽冥堂擴充成為魔域最大的幾個勢力之一,甚至時間超越曾經處處壓他們一頭的天盡谷。

  后來談淵設計,通過策反天盡谷老谷主身邊的親信,狠狠地給了多年宿敵一記重創。

  不過談淵沒能吞并天盡谷,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轉而選擇扶持傀儡。天盡谷內部的大小勢力眾多,那位親信暫時上位,但位子坐不穩當。老谷主的舊派,還有谷中的年輕一派,都在暗度陳倉、蠢蠢欲動。

  雖說談淵的能力卓群,但他有個致命缺點就是貪色。他有空的時候就去逛花街,壓力大了也要去,久而久之,身體便耗空了,導致晚年各種疾病找上了自己的身子,現在的精力體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才如此看重接班人。

  談淵雖然風流,但子嗣單薄,只有正室拼死留下了這么一個兒子,從小當成眼珠子那般珍惜。這個兒子也不負眾望,他爹請來的先生和師傅都夸好。費盡心機培養出來的唯一一個接任者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沒了,老堂主氣得把那天同行的人都殺了,給他兒子陪葬。

  在那以后,談淵就一夜白頭,衰老許多。最近更是傳出他經常折騰幾個妾室,非要再給他生出來一個孩子不可。

  談淵對于繼承之事憂心萬分,直到不久前,他找回來一個流落在外的血脈。這年輕人的生母不詳,但親爹確定是幽冥堂的老堂主沒錯,不知道是不是談堂主采取了什么法子,鑒定過血統。

  “哦對了,”薛瀚呷了一口茶,潤潤嗓子,才望向坐在桌子對面的陶眠,“那談淵新找來的兒子就是你的四弟子楚隨煙。陶眠,這樣真的好么,你那三弟子,可就是天盡谷老谷主的孤女。”

  原本親密無間的兩個徒弟,竟然成了世仇。

  仙人不禁自嘲,他在收徒這方面,的確是有點獨具慧眼的。

  陶眠說,好與不好,這不是他能決定的。對于自小相依為命的楚流雪和楚隨煙而言,他才是半路闖入他們生活的人。

  “如果你的兩個徒弟反目,那你又??該如何自處。”

  簡單的一句問話,薛瀚到后面,卻都有些不忍。

  陶眠垂眸望著桌上的殘羹冷飯,久久沒有言語。

  片刻,他才低聲說,我不知道。

  楚流雪更衣后又去凈了手,路過方才他們揣測送酒來的那個雅間,發現門是敞開的。

  桌上用過的碗筷已經被疊在一處,小廝正在用力擦拭桌面。

  看那茶杯和碗碟的數量,大概方才這里坐過兩個人。

  楚流雪心中有數,才繼續往他們所在的隔壁走。

  然后就聽見了陶眠那句“我不知道”。

  少女靜立在門口,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秀麗雋永。

  小廝捧著碗碟杯盞路過,少女豎起手指抵在唇間,輕輕搖頭,讓他不要出聲。

  小廝順從地點頭,放輕腳步,從她身邊悄然離開。

  等到里面二人轉換了話題,又一刻鐘后,楚流雪才推門而入。

  進去之后,她也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這時陶眠已經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問她有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楚流雪雙手捧著精雕細琢的青玉杯,歪頭想了想,說,有一個地方,但是時間太久遠了,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它還在不在。

  陶眠拍拍胸膛說這有什么好糾結的,找路包在師父身上,我們即刻出發。

  薛掌柜放下酒盞,搖了兩下烏骨扇,說你們去吧,他可走不動路了,要在這里歇歇腳,散一散酒意。登云樓為酒醉的客人提供專門的寢房,待會兒他們若是折返,直接回到此處尋他便好。

  陶眠一口答應,戴好他的面具,又幫薛瀚喚來一個小廝照顧好他,這才帶著徒弟出門。

  “那里離月丘不遠,但是要出城,”楚流雪的記憶漸漸向多年前,那條梨花開遍的小徑,“在魔域和人間的邊界,一個小小的村莊。”

  陶眠似乎知道楚流雪要帶他去往何處了。

  兩人自登云樓離去之后,在樓上,一間客房的窗半敞,有一道人影斜倚在窗邊,遠遠地凝視著二人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人海里。

  “你酒氣未消,今日就在此歇下,先別回堂內,免得失言被抓住馬腳。”又有一人推門而入,竟是許久不在人間出現的蘇天和。

  蘇天和順著窗邊人的視線看,也留意到了陶眠和楚流雪的背影。

  他收回目光,注視著少年。

  “別看了,看也沒用。從桃花山下來的人,就再沒有回去的。你有你要走的路。”

  不知是否為酒意熏然,少年的目光渙散。他把下頜墊在手臂之間,茫然地望著街上的明燈、鮮花、奔跑嬉鬧的孩童、耳語輕笑的愛侶??

  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

  他緩緩地闔起眼簾,心中黯然。鼎沸的人聲與他無關,他是這喧鬧盛會中的一個異客。

  天地浩大廣寂,何處可歸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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