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一花一酒一仙人,亦眠亦醉亦長生 > 第289章 金桂飄
  京城一別,再度相逢。

  蔡伯第一眼見到這對年輕的夫妻是很欣喜的。

  他張口欲言,卻不小心咳嗽起來。元日不停地順著他的后背輕拍,夏晚煙則立馬轉身提壺倒茶。

  夫妻二人配合默契,元日托著茶杯的底兒,讓蔡伯喝水。

  蔡伯緩了一口氣,才擠出一絲笑,慈藹的目光落在兩個年輕人身上。

  “我沒想到你們能來。”

  元日的眼眶發紅,語氣也有了一絲輕怨。

  “要不是我們過來探望您,這病……您要瞞到何時呢。”

  蔡伯把手搭在元日的手臂上,借著他的力,靠坐在床頭。

  “人老了,今天腿酸,明天頭疼。這個病連著那個病,小毛病根本斷不了。

  我總不能,有個頭疼腦熱,就把你們從京城千里迢迢地喊回來吧。”

  蔡伯說話時,氣喘聲在肺和喉嚨之間回蕩,吐字多含混,早已不見當初傳授他課業時的犀利銳氣。

  那時的蔡伯,外表雖然有著歲月留下的刻痕,骨子里卻仍然是文人意氣。

  張口是煌煌古今,抬指是浩浩乾坤。

  他坐在案幾后,蔡伯手握著一卷書。他喜歡仰頭看著蔡伯滔滔不絕地講述古往今來的帝王、名相、勇將、志士……蔡伯很會講故事,再枯燥的篇章,從他的嘴里說出來,也是繪聲繪色,如臨其境。

  投鞭斷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四面楚歌……

  成敗、是非、進退……

  蔡伯從來不只教元日看到好的、向上的、善的,也讓他見識壞的和惡的。

  “元日,戰場上的廝殺固然可畏,但,今后你會見識更多無聲的爭斗。你死我活的爭斗,從來不只限于戰場。

  世間不是非黑即白,越是在黑白不分的時候,就越要站穩腳跟,不要動搖。腳下可以向后退,心不要搖擺。”

  蔡伯知道很多道理,要等到元日有了經歷,甚至吃虧后,才能領悟。

  但他不吝于提前告訴他這些話。如果能在要緊時救他一命,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是自陶眠之后,元日遇到的第二位良師。陶眠教他出世之法,蔡伯傳他入世之道。

  元日發自內心地崇敬和感激他。

  蔡伯久久凝視著元日的臉,腦中不免回憶起他童稚時的模樣。

  良久,欣慰地笑笑。

  “終于長大了啊,元日。”

  他說的不是元日及冠、娶親這些事,而是眼前的青年,已經開始變得平和且堅韌。

  平和,足以應對驟雨急浪,堅韌,便能承接未知的苦難與困境。

  元日自從進門后,就一直在為蔡伯的身體憂心。老人這時發出的由衷感喟,讓他在哀傷之余,又擠出一絲笑容。

  “我能有今日,仰仗蔡伯十幾年如一朝,在前面牽著我走。”

  蔡伯拍拍他的手背。

  “我只是出了一分力,九分是靠你自己。元日,走到今日實為不易,要倍加珍惜。

  若是以后走得遠了,迷茫,或者陷入困境,那就回頭看看,看看自己是怎么走過來的。”

  “元日謹記。”

  蔡伯和元日說了會兒話,又和晚煙聊聊,問她的父親安好,家中弟妹安好,晚煙一一回了。

  眼前的老者慈祥溫柔,卻拖著一具病體,強撐著與他們夫妻說話。夏晚煙被心底的傷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借著燒水的理由出去,緩了一口氣。

  屋內,蔡伯嗨催促元日,捎件厚衣服給他的妻子。秋深天寒,別凍傷了身體。

  元日提著一件厚襖出門找人,繞著回廊拐了兩個彎,發現自己的妻子正蹲在地上,沒有哭出聲,可憐兮兮地抹眼淚。

  元日默默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蹲在她旁邊。

  “你身子本就畏寒,別真凍傷了。”

  夏晚煙伏在相公的肩頭,臉蛋蹭蹭,眼淚全都抹在他衣服上。

  “我只是……只是太壓抑了。不哭出來,都悶在心里,我要悶壞了。”

  夏晚煙沒有起身的意思,元日就陪她繼續蹲著。

  他拍拍妻子的后腦勺。

  “蔡伯老了,這是我們都該接受的現實,送別是早晚的事。”

  “我不會,我受不了……我的心里很堵。”

  “嗯,我也是,”元日的眼睛彎起來,像是在笑,眼底卻也有了水光泛起,“我已經上過一課了,但還是學不會。”

  ……

  蔡伯在三日后的清晨,無聲離世。

  沒有因為身體的病痛發出哀嚎慘叫,也不大聲喊著元日晚煙過來送別。

  走得安詳、干凈、體面。

  元日走進寢房的第一刻,還以為,蔡伯只是今早睡了個懶覺,不肯醒。

  可蔡伯從來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早上不開門,也是在鬧別扭或者有情緒罷了。

  夏晚煙之前是晚半個時辰,等元日幫助老人洗漱更衣后,才走進屋內。

  但她和相公心有靈犀,這日晨起時,一顆心跳得厲害。她擔心出事,追隨著相公的步伐,也來到蔡伯的寢居。

  元日這時已經坐在床邊,一手輕輕地握在蔡伯的手腕。

  沒有跳動。

  “蔡伯走了。”

  他輕聲地說。

  夏晚煙的心頭頓時一澀,大滴的淚水從眼中涌出來。

  她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嘴,不讓哭聲驚擾正在和蔡伯做最后道別的元日。

  元日望著蔡伯安詳的臉,不由得想起小時候。每次他想把功課放一天,出去玩,他就要起個大早,跑到蔡伯的屋子,在床邊守著他。只為了蔡伯睜眼的第一時間,就能與他說上話。

  蔡伯偶爾會裝睡,故意拖延。這時元日就急得不行,在床前繞來繞去,還輕輕喊著蔡伯的名字。

  蔡伯——

  “蔡伯……”

  小時候的他,和長大后的他,聲音重疊在一起。

  但被他呼喚的人,再也不會回應了。

  明明昨晚還說著,今早要早起,去看宅子前面那條路的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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