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錯小說網 > 馭君 > 第二百九十一章 殘酷
  鶴氅是靛藍色緞面,白狐貍里皮,輕巧柔軟,熏著淡雅香氣,帶著魏王體溫,披在祁暢身上,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聞到鶴氅上有冰冷血腥氣,不知是從白狐貍毛中散出,還是從攝人的香味中散出。

  片刻后他發現,血腥味其實是從自己喉嚨中涌出,點點滴滴,壓入舌底,咬在牙關,騰上七竅。

  魏王袖手旁觀,冷冷一笑:“書景,走吧。”

  內侍書景走上前來,一把攥住祁暢后脖頸衣領,將他提了起來,鶴氅滑落,書景接在手中,復又給他披上:“祁侍講送一送。”

  祁暢人站著,身形仍舊是蜷縮成一團,手腳僵硬,邁開步子時,他甚至感覺身體被地面寒氣凍硬,一動便碎,直到走到院門口,才拼湊成一副完整軀殼。

  書景上前打開院門,魏王回頭,伸手按上祁暢肩頭,捏了一捏,低聲道:“我會讓人守在這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應該知道。”

  他嘆息一聲:“可憐蟲,沒人知道你的高風亮節。”

  說罷,他用力一拍祁暢肩膀,走出這座小小宅子,書景緊隨其后,往巷子外走去。

  門“嘎吱”一聲關上,在一片寂靜中格外刺耳,書景回頭看一眼,低聲道:“沒想到他還有君子之風。”

  “君子?”魏王蔑笑,“他是偽君子,真小人。”

  書景也笑了一笑:“他收受賄賂確實是小人之舉,不過也算有幾分風骨吧。”

  魏王搖頭:“我并非因他收受賄賂就斷定他是個小人,而是剛才談話時,他說的程三爺——”

  他踢飛腳底下小石頭:“他明知在此時說出程三爺,會置這位三爺于險地,卻還是要將一個遠在寬州的人拉入這趟渾水中,小人之陰險,正在此處。”

  書景恍然大悟:“什么都逃不過您的眼睛,看來這位程三爺和他有仇。”

  “不見得,”魏王搖頭,“氣量狹小之人,你就是多看他一眼,他也會記仇,只是礙于身份地位不能報復罷了。”

  二人走到巷子口,馬車就停在此處,車夫放下馬凳,魏王提起衣擺,一手扶住車壁,回頭對書景道:“再給他安排一些舊日之景,看他能堅持到何時。”

  “是。”

  地上白霜慢慢鋪開,夜色漸寒,侵入衣袖,馬車里的魏王打了個噴嚏,關上門的祁暢也同樣覺得冷。

  他渾渾噩噩,躺到床上,只是覺得床底下也有一股寒氣翻起來,湮濕被褥。

  他失魂落魄,輾轉難眠,心想自己真能活著去嶺南?

  直到丑時更聲響起,他才疲累的睡了過去,在睡夢中,他亦有身處地獄之感。

  迷迷糊糊的,他感覺眼前有光,似是有人撥開重重迷霧,來救他脫離苦海。

  這個人一定是鄔瑾。

  鄔瑾是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萬德莊嚴,法無不知,理無不曉,智無不周,出生死夢,能救他于一切苦難之間。

  他虔誠祝禱,然而睜開雙眼時,卻發現只是一場夢。

  原來光明只是下人在外面點起的一盞油燈。

  寅時已經過半,往常這個時候,他都起來了,要趕在卯時前去公廨上值。

  下人會燒熱水、煮茶、備早飯,他只需走出這扇門,便能走到一個溫暖的世界中。

  他縮著肩膀坐在床邊,垂著雙腿,看窗外天色一點點變化,黑暗退去,化作青灰色。

  天自顧自亮了,全不顧惜他這可憐人,一切如常,只有他的世界即將垮塌,變成瓦礫碎石。

  他使出渾身力氣,才把兩只腳插進鞋子里,他拿著鞋站起來,立刻感覺頭重腳輕——傷風卷土重來。

  魏王的鶴氅還搭在屏風上,像獸,虎視眈眈,隨時可以將他撕碎。

  他用力搖頭,甩開眼前不快幻像,換上官袍,出去洗漱,仆人擺上熱茶和肉餅,他的心事已經漫到喉嚨口,勉強吃了兩口,便走出門去。

  外頭大霧彌漫,連兩側腳店都看不清楚,他走了幾步,后知后覺,發現身后跟了人。

  扭頭一看,是個身穿皂色短褐的中年男子,面目普通,一只手提著一尾草魚,另一只手拿著一把菜刀。

  男子見他回頭,腳步加快,頃刻間和他并肩而行:“祁侍講記得請辭。”

  祁暢本以為是個魚販子,聽他說話已經嚇了一跳,再看菜刀雪亮,險些魂飛魄散。

  刀面上映出一張慘白、驚慌、扭曲的面孔,是他,又不似他。

  大驚之下,他加快腳步,往前跑去,腳下忽然踢到硬邦邦的重物,登時五體投地,重重摔倒。

  還不曾痛呼出聲,他眼前便出現一張青紫色的臉。

  “啊!!”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來,“死人!!”

  街道上行人寥寥,聽到呼喊聲,有人走過來看一眼,大失所望:“餓死個要飯的。”

  又有一人過來看一眼:“是凍死的吧。”

  行人匆匆離去,祁暢低頭看地上死尸,才發現是個乞丐,衣衫襤褸,鳩形鵠面,骨瘦如柴,不知是凍死還是餓死。

  祁暢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緊,想要從這尸體上跨過去,卻怎么都挪不動腳步。

  在原地站了一刻鐘,有巡街的衙役過來,用一卷草席將尸體裹上板車,拖著走了。

  也許是去義莊,也許是去亂葬崗。

  祁暢望著空蕩蕩的路面,終于邁出腳步,晨霧也逐漸散去,街道一覽無遺,他目光探向深坊僻巷,從未發現京都也有如此多的乞丐,一個個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神情麻木,與狗爭食。

  這是他最害怕的過去,也是他畏懼的將來。

  分明是旭日流輝,朱樓明艷,暖風驚塵,他卻開始哆嗦,從頭到腳打顫,每向翰林院走一步,臉色就白一分。

  上值時辰已過,他一無所覺,直到看到鄔瑾時,眼里才有一點明光,意欲上前,卻發覺那個提著魚的男子還跟著他。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去,見鄔瑾身著緋袍,步履從容,應是上朝出來,兩位提花籃的妙齡女子看著他,你推我一下,我戳你一下,隨后其中一人從花籃中取出一枝碗口大的黃菊花,投到鄔瑾懷中。

  兩人嬉笑著跑了,鄔瑾接住花,搖頭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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